“又消失了?”
淒風冷雨中。
月亮淡淡的輪廓在雨線裡若隱若現。
陶祖、洪仁坤、鑒真、江鶯鶯以及那先前被母親撞倒的‘勇次郎’,都聚集在土坡上的那口枯井周圍。
洪仁坤皺眉念叨了一句,便直接跳入井中,不過片刻之後,他又從那口枯井中爬了出來。
先前眾人分明看到蘇午跟著津一郎夫人先後跳井,然而他們跟過來以後,卻再不見二人的影蹤。
對於眼前一幕,陶祖、鑒真神色平靜,似已經有所預料。
陶祖抬目看向對麵陰沉沉的、毫無絲毫佛像的鑒真,出聲道:“先前此間分明有詭韻流散,我們走近以後,詭韻卻已消失無蹤。
所以蘇午是跟著那縷詭韻,走入那另一重世界當中了?”
“南無阿彌陀佛……
正如閣下所言。”鑒真雙手合十,“解鈴還須係鈴人,而今,燭照去解開那隻‘鈴鐺’了。”
陶祖點了點頭,抬眼看向那被雨水淋濕全身衣衫、失魂落魄的勇次郎,他神色淡淡,並未言語甚麼。
然而失魂落魄、戰戰兢兢的勇次郎眼神恐懼地看著咫尺之外的枯井,他猛地向眾人叩首,出聲道:“我也吃了,我也吃了——吃了肉!”
“我們都吃過!”
“大家——周圍村子裡的大家!都吃過!”
江鶯鶯聽得勇次郎這石破天驚般的言語,被震撼得大睜著眼睛,根本說不出話來。
而陶祖麵上終於露出些許感興趣的神色,他垂目看著勇次郎,笑著出聲問道:“你先前告訴我們,是你的父兄、母親食用了以嬰孩為材料,燉煮的‘魚湯’,顯然是把自己摘除於事外的……
如今又稱你也食用過骨肉……
這是怎麼一回事?
還有……甚麼叫大家都吃過?”
“母親曾經先後生下來過兩個女嬰……第一個女嬰出生在我之前,他們與我說,是當時鬨饑荒,不得已之下,便用女嬰換了鄰人的孩子,做成了‘魚湯’……但在後來,父親每日打漁收獲微小,隻能勉強維持每日一餐……
周圍的村民都是這樣……
於是大家商量著再祭祀一次‘海神’……母親那時候又剛誕育下一個嬰孩,我還記得那個女嬰,滿臉皺紋、毛發稀鬆看起來醜陋,卻又讓我覺得親近——我跟著父兄出海打漁,同樣收獲絕少,每日不能維持溫飽,當時正愁悶於自己的前程,其他村民號召再舉行一次祭禮以後,父親便同意加入,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
哥哥跟著父親同意加入祭禮。
母親堅決不同意,我覺得妹妹可憐,也不同意,但父親斥責母親,說她先前生下的那個女嬰,同樣被她所食,隻是先前不願告訴她真相,那樣鮮美的‘魚湯’,豈是普通的海魚所能熬煮而成的?
得到真相的母親,直接昏迷了過去。
我承受著父兄的逼迫,不得已之下,也隻能跟著同意加入祭禮……
在祭禮上,各個村子的村長要求每一家的每一個人,都必須食用‘魚湯’,我們一家人都食用了那種魚湯,那魚湯是用鄰村村民之女熬煮而成的——我沒有食用妹妹的魚湯,我沒有吃……”勇次郎狂亂地言語著,望著枯井的眼神裡,恐懼愈來愈濃。
洪仁坤眼中浮現黃金十字,他目視著勇次郎,在其喃喃低語之時,亦開聲說道:“你雖有懺悔之念,但此念實因恐懼而起,非是真心悔過。
你的言語之中,對自己的過往亦有許多遮瞞——我來替你說一說曾經的真相罷!
真相是——你的兄長因為曾經食用過魚湯的緣故,內心無時無刻不被愧疚所折磨,已經十分痛苦,在你的母親懷上了你的妹妹之後,他悉心照料,渴望以此來贖罪。
你的妹妹降生以後,正逢‘海神祭禮’的日子。
當時正因為每日食不果腹而發愁的你,便與父親商量,將這個初生的嬰孩送上祭禮,與其他人分享‘福神的魚湯’,得到‘海神’——即你們所謂‘福神’的賜福。
你父親與母親當即都同意了——上一次的海神祭以後,他們都獲得了巨大的好處,過了一段富足的生活。
不然不可能再誕育下你與你的妹妹。
但你兄長堅決不從,他抱著孩子偷偷逃跑——便逃到了這個井邊——”
轟隆!
伴隨著洪仁坤的言語聲,一道雷光霍然扯破天野,映照出四下裡蒼白的一切!
周圍諸村一個個村民,頂著被雨水洗刷乾淨的麵孔,聚集在這座土坡周圍,他們漫山遍野地站立著,皆將陰森的目光投向土坡上的外來者們!
“當時你追上前去,你的父親從另一個方向包圍了土坡。
絕望的兄長抱著嬰童,跳入早已乾枯的井中。
——他後來連同那個嬰童又被打撈上來了,從那以後,你的兄長便變得木訥沉默起來,而你的妹妹,終於還是被送上了海神祭禮。”洪仁坤麵色冷淡的言語著,他的目光從失魂落魄的勇次郎身上挪開,轉而看向周圍聚集的諸多村民,接著道,“其實你們並非是因為‘饑荒’逼迫,才不得已舉行那吃人的祭禮——
那海神祭,在你們的村莊中,已延續了不知多少年月。
它是一個固定的儀軌!
你們祭祀著吃人的邪靈,亦將自身變作邪靈的擁躉,乃或是成為邪靈本身——你們從根源上就帶著無法抹除的惡!
今下又快到你們所稱的‘福神祭’的時候了罷?
津一郎之妻已經連續數個月未來月事,她以為自己又一次孕育了一個嬰孩,正等著食用那鮮美的‘福神魚湯’……
可惜她這次趕不上了。
你們也趕不上了。”
嗡!
洪仁坤話音落地之際,如海潮般奔騰而來的海魚腐臭味裡,夾雜著絲絲縷縷如附骨之疽般的詭韻,從那些村民頭頂上飄散而出——那些絲詭韻聚集愈來愈多,愈發濃烈!
村民們的五臟六腑腐爛,他們的皮肉越發腫脹,變作一具具溺水之屍。
而這些溺水屍體上,卻俱頂著一顆顆乾癟的頭顱,無數頭顱隨一縷縷詭韻牽引聚集著,變作了一道梭形的陰影。
這道梭形陰影托舉著無數顆密密麻麻的頭顱,那些頭顱長在梭形陰影的背脊上,就好似長在癩蛤蟆背上的膿包,又像是生在鱷魚背上的筋紋甲胄——梭形陰影托舉著無數乾癟頭顱,倏忽間往虛空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