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畔呢,不願意去想那些深奧的東西,她隻知道保得他現在好好的,將來那些事,留待將來再去解決。
大約足夠深愛一個人,漸漸就學會了成全。這場權力的爭鬥不是兒戲,能活下來的必定是勝利者。生死存亡麵前,什麼都是題外話,經過了他兩次被押解提審,她已經不去思量,將來會不會戴著花釵博鬢,坐在明堂上哭了。如果活著必須權傾天下,那就去權傾天下,無論如何,隻要他活著就好。
隻是他的身體,這次過後變得很難調理,雖然燒退了,咳嗽卻總不見好,有時候半夜裡忍得辛苦,雲畔索性坐起來,絞了熱熱的手巾替他敷在背上。這是艱苦年月裡唯一的土法子,雖不能治本,卻可以緩解一下症狀。
天晴的時候,把躺椅搬到門前去,簷外的日光斜斜照進來,整個人便沐浴在一片輝煌裡。他眯著眼,笑著說“當年在軍中都沒有這樣暴曬過,隻怕臉都要曬黑了。”
話才說完,立刻一方香香的帕子便蓋在他臉上,她牽起一角露出他的眉眼,和他閒談一些瑣事,滿含期待地說“今日是掃塵日,晚間會有雜菜粥送進來吧,還有灌漿饅頭和糖瓜兒。”
關在這角門子裡,和那些美食都無緣了,起先覺得粗茶淡飯可以將就,但時候一長,就開始想念那些好東西。
李臣簡給了她一點希望,“等塵埃落定,我帶你去嘗嘗那些沒有吃過的店,州東仁和店、州西宜城樓、金梁橋下劉樓,還有曹門蠻王家……每一家都有拿手的菜色,必定有一家是你喜歡的。”
她聽了很高興,托著腮道“還有乳酪張家,聽說他家酥山名氣很大,我還沒有嘗過呢。”
對於這家店,他尚且有些了解,“早前惠存和靜存吵著要吃乳酪張家,我打發人替她們買過,據說最好吃的不是酥山,是水晶皂兒和大小軟脂。”
可惜正說得興致盎然,忽然又咳嗽起來,雲畔忙替他撫胸順氣,半晌才平息下來,然後便是長時間的沉默,隔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其實我這樣的身子,若是老老實實等官家下詔,是絕沒有機會的,反倒是政局攪動起來,對我才更有利。”
雲畔有些意外,平時他雖也和自己說心裡話,但涉及到如此深層的,卻從來沒有過。
那是他心裡的疤,是他從來不願意承認的技不如人,今天能這樣開誠布公,那麼這輩子已經沒有任何秘密,再需要隱瞞她了。
他輕舒一口氣,將臉上的帕子取了下來,神情平靜得,仿佛在議論彆人的事。“我的腦子裡,住著一個吞天的野心家,他時刻想成全自己的宏圖霸業,將文臣武將踩在腳下。原本論能力和謀略,我不輸任何人,可是沒想到,一支冷箭射穿了我籌劃多年的夢,巳巳,這就是命吧!這兩日,我愈發覺得力不從心,我在想,自己是否真的適合那個位置,如山政務壓下來的時候,我能不能挑起這個擔子。”
雲畔聽出了他的退讓,也看清了宦海險惡,愈發能理解他心裡不曾說出口的擔憂。
“你是怕自己脫下甲胄,無法保護家小,是麼?”她扒在躺椅的扶手上,眨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你說過的,咱們的處境如逆水行舟,退一步便萬劫不複。楚國公是一定要除掉的,這樣的人留著必成禍患,但你更怕陳國公靠不住,對麼?”
他起先沉鬱,但見她一針見血點破了他的心思,反倒會心地笑起來,“夫人蕙質蘭心,果真什麼都明白。”
雲畔卻笑不出來,她知道他麵上與陳國公交好,其實背後也提防著,便追問“大哥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麼?”
他沒有直接答複她,從躺椅裡站起身,慢慢踱開了步子,“人人都有私心,天塌地陷的時候,總是自保要緊。若說義氣,大哥比之三哥更重手足之情,但誰能擔保將來他為君我為臣,他還能如往常一樣待我?當初官家還沒即位前,與父親最是親厚,但即位之後多翻試探,父親日日如履薄冰,我都看在眼裡。直到後來父親過世,禁中追諡了‘忠獻’二字,才算認可了父親……我也擔心將來會像父親一樣,惴惴不安一輩子,與其日夜擔心頭頂上的刀會落下來,倒不如自己去做那執刀之人。”
但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生兵,毀了他的英雄夢想。所以那日惠存和祖母說起那個名畫故事,讓他由不得一陣感慨,世上的事,有時就是這樣無奈。
雲畔想起了繪螢的到訪,“那日梁娘子說你下了令,日後有關楚國公的動向,一應都呈稟陳國公,裡頭有你的用意吧?”
他說是,“我讓她匿名呈稟,越是如此,大哥便越知道是我的安排。我人被圈禁,不能隨時提點他,唯恐他錯漏了消息,被三哥占了先。”他說著,眼裡有陰寒的光,“我就要他們棋逢對手,兩敗俱傷,屆時黃雀在後,省了多少手腳……”
結果她聽了半晌,悶聲不吭爬上了床頭。
他回身望,大感不解,“你做什麼?”
她指了指牆上的畫兒,“黃雀圖啊,黃雀在後,被有心之人看見了,又要大做文章了。”
李臣簡呆了下,不由嗟歎“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那是黃鸝,不是黃雀。”
雲畔不大相信,打量再三,“是黃鸝嗎?”
他說當然,“黃鸝和黃雀不一樣,黃鸝雌雄雙飛,翅膀及尾有黑羽相間。”說著,細長的手指一劃,“就是那個,黃雀沒有。”
雲畔說不對,“《本草綱目》上寫得明明白白,黃雀頭大如蒜,體絕肥,背有脂如披綿……這不是黃雀是什麼?”
他尷尬地辯解“我畫的是發胖的黃鸝……”轉念再一想,要是果真有人刻意扭曲,好像真的解釋不清,最後隻得垂頭喪氣地擺了擺手,“算了,還是取下來吧。”
取下來也不能隨意放置,雲畔用油紙小心翼翼包好,把地心的磚摳了出來,底下挖個坑,再把這圖藏進去,手法老道簡直就像藏寶。待一切恢複了原樣,撲了撲手道“暫且先收起來,等過陣子天下太平了,咱們再把它帶回去。”
然後夫婦兩個擠在一張椅子裡曬太陽,李臣簡望向被風吹得歪斜的枯草,很有興致地說“快過年了,我畫個儺麵給你玩吧!再和解差要卷細線紮起風箏,應當能放上天的。”
雲畔很歡喜,看著那半袋麵粉道“我如今會熬粥,已經很不錯了,往後還是不做麵了吧,揉麵太難了。不過我會調漿糊,拿紙照著臉型做個麵具,就可以畫儺麵了。”
這樣的年月,總要學會取悅自己才好。
因李臣簡被圈禁,不需要驚動太多人,外麵的消息遲滯,其實人已經放回了西角門子,公府卻才剛得知審刑院提審的消息。
家裡陡失了兩個人,一下子就冷清了,太夫人經不得這樣的變故,人整天懨懨地,沒有什麼精神。王妃起先還在外麵奔走,尋找一些舊時的摯友想辦法,時間一長全是無用功,人也疲乏了,加上得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徹底病倒下來。
明夫人探望過兩回,但因年關將至,趙家那頭開始預備過禮,自己實在抽不出身,隻好把向序叫來,“今年魏國公府怕是沒心思預備過年了,太夫人和王妃又病了,三十的團圓飯不知怎麼樣呢。咱們是至親,不能光顧著自己,對人家不聞不問,我這裡叫人預備了些年貨,你親自給人送去,總是咱們的一片心意,將來忌浮和巳巳麵前也好交代。”
向序道是,自己才剛散朝回來,進去換了衣裳,就出門往魏國公府去了。
府上的運作倒一切如常,小廝往門房上遞名刺,門房領命進去通稟。向序站在台階下仰頭看,門楣上的牌匾撤下來了,府邸還在,封號卻已經收回,如今簷下空空蕩蕩,看了不免叫人心生悵惘。
那廂門內傳來腳步聲,他收回視線看過去,是惠存帶著幾個女使婆子出來。向序上前行了禮,朝身後的馬車指了指,“家母準備了一點年貨,讓我給府上送來。”
惠存很感激,掖著手說“叫姨母費心,多謝了。眼下家裡亂得很,禮數上難免不周,請大哥哥恕罪。”邊說邊指派身邊的婆子,“都運進去吧,命人妥善處置。”
向序見她披著鬥篷,遂問“郡主要出門麼?”
惠存點了點頭,“阿娘讓我上陳國公府去一趟,打聽哥哥現在怎麼樣了。真是不好意思,大哥哥給我們送年貨來,我應當請大哥哥進去喝杯茶的……”
向序是文官,像那等彈劾的事最早知道,但後續大理寺、審刑院的動向就不甚清楚了。自己也關心魏國公和巳巳的現狀,便道“不妨事,你要去陳國公府,我順路,正好送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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