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高不見章台路!
沈莙這副模樣讓原本眼含笑意的姬潯漸漸皺起了眉頭,似有些憂愁,本想溫柔些安慰她一番,可是臨了卻是上前一步,扳住沈莙的臉惡狠狠地用拇指替她擦著眼淚。
“難看死了,不許哭!”
沈莙心中千萬委屈,好容易痛快哭一場還要被姬潯教訓,心中更加悲憤,眼淚不僅沒止住,反倒哭得更厲害了。
“我就哭,就哭!琴君沒了,琴君沒了!”
姬潯緊蹙的眉頭跳了跳,沈莙哭得他心裡一陣發慌,想要再恫嚇兩句吧,奈何又狠不下心來。瞪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最終還是投降了似的將人攬到了胸口,動作略顯笨拙地拍著她的背。
“行了,好端端的,一見著我,說哭就哭。”
沈莙抽噎著,一句整話都說不出,
“你還說!我這兒,整,整日的傷心……你連信也不寫,寫一封……”
姬潯把人整個抱進懷裡,伸手摸著沈莙瘦削的背,心裡一驚,略鬆開些端著下巴將她的臉抬了起來。可憐見的,滿臉淚痕,眼眶通紅,原本就是一張尖尖下巴的小臉,如今一憔悴就顯得更加脆弱了。姬潯心中對李陵侯和裴容的恨意湧起,折騰倒罷了,竟還折騰到這個人身上!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麼?可彆再哭了,小雲子的來信上隻說你堅定得很,冷靜又鎮定,從李陵侯府出來就再沒見你掉過眼淚,怎麼如今見了我倒哭個不停?”
沈莙伸手捶了姬潯兩下,一麵哭著一麵恨恨道:
“你不在,我向何人哭去?”
姬潯被她這句嗔怪的話弄得心都化了,想要嗬斥,嘴角卻不自覺地彎開了弧度。
沈莙還在不停哭著,想用手去揉眼睛的時候被姬潯一把攢住了,乾脆環著她的腰直接將她整個人抱離地麵,穩穩當當地走到了床榻前才放下。
沈莙傷心的時候根本沒琢磨姬潯在乾什麼,被放下之後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被他按在了膝上。姬潯撫摸著沈莙的頭發,一麵替她擦著眼淚一麵無奈道:
“彆哭了,誰惹你不痛快了我幫你教訓他。”
沈莙兀自抽噎,沒了眼淚也憋著氣不理人。等她毫不容易哭累了,冷靜下來之後氣焰也漸漸下去了。她這幾天一直端著冷靜自持的模樣,對那些背地裡的手段也是從所未有的活泛,看起來分外成熟老到。可是此時卻扁著嘴,一臉的委屈和傲嬌,要是這幾天對她陷入盲目崇拜的小雲子看到,隻怕又要再更新一次印象。
偏姬潯還就愛看她這副小家子氣的模樣,不僅不嫌棄,反倒覺得更加可人疼了。
沈莙鎮定下來,這才覺得自己方才當著姬潯的麵兒恍恍惚惚地大哭一場有些丟人,耷拉著腦袋,費勁心思想著怎麼才能把這件重逢時的‘小插曲’一筆帶過。姬潯見她皺著眉頭,眼睛轉了一圈,心覺好笑,拍著懷裡小丫頭的腦袋罵道:
“哭也哭過了,罵也罵夠了,現在想要扯開話題?晚了。就你這點子心思,揣得再牢還能瞞過我去?”
沈莙撇撇嘴,不情不願地抬起頭。方才一見麵她又是震驚又是喜悅,委屈之中還有些心酸,腦子一亂,先哭了再說。淚眼朦朧之中壓根沒仔細打量姬潯,此時自己朝思暮想怨過多回的人就在這裡,沈莙收起那些雜七雜八的心思,隻顧著專心細看姬潯。
許是要掩人耳目,今日姬潯的打扮不似平常那般貴氣逼人,素絹料子的蒼色道袍,半點花紋沒有。尋常人穿成這樣便會輕易淹沒在人海,也就是姬潯生就那樣一張平凡不來的臉,素淨打扮削弱了些許威勢和殺氣,細看之下倒有幾分矜貴的出塵。
沈莙琢磨著開口道:
“你今日的打扮倒很……樸素……”
姬潯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萬般無奈道:
“我外頭的事兒還沒辦成,半道兒上接到關於你的消息,有什麼辦法,我要是不回來沒準兒你憋得久了就得尋死覓活。旁的事再多,可不得先緊著你的小命兒來?要是動靜大了不就把行蹤都抖出去了?我穿著這鬼東西趕來近一天一夜的路,你個小沒良心的見麵就又哭又罵!”
沈莙羞愧難當,感動之餘完全忘記了姬潯慣會忽悠人,垂著小臉乖乖地環住了他的腰身。
“你不知道,這些天我都快憋屈死了,琴君好好的一個人,就那麼輕易的沒了。她病重的時候我趕到李陵侯府,整個人都像枯木一般了無生氣。我們年幼相識,她是高門貴女,我卻沒什麼高貴出身。年幼喪母,父親也從不關心,可是琴君在那時一心一意待我好,諸多事都護著我。而我,她出嫁時沒能去,她生產時不曾陪著,即便到了彌留之際她托我冷靜行事我也做不到……我欠她良多,如今,卻一樣也還不成了……”
姬潯沉默地聽著沈莙說話,時不時拍拍她的背。慕容淳同她一樣傷心,沈莙不能在她跟前提起傷心事,沈菱自個兒還顧不來,更加不能煩擾。因此細算下來,姬潯竟是她唯一一個能說出心裡話的人。
“琴君及笈佩簪時我和阿淳躲在屋子外頭看,那天魏國公府來了個僧人,府上正是熱鬨,魏國公便十分喜悅地請那位僧人賜一句箴言。我清楚地記得,那老和尚神神叨叨地說了八個字‘笑靨瑰然,福禍皆起’。我曆來不信這些和尚道士的話,因此也不曾在意,琴君父母原是為著喜慶,得了這麼一句不倫不類的話心裡也有不虞,打發了些碎銀子便將人送出府去了。我不知你有沒有見過琴君,生得俊俏,笑起來的時候竟蓋過了百花盛開時的姹紫嫣紅。李長風在秦國老府上的園子裡頭瞥見了琴君,那時她正與人說笑,春深日暖,滿園子的人都隻顧看著她的笑靨如花,他亦不能例外。後來的事似乎就成了理所當然水到渠成,一個是侯府世子,一個是國公府千金,門當戶對年紀相當,李長風隻是向自己母親戚氏稍稍一提,這件事就這麼籌備了起來,那時誰能想到,這福緣恰是琴君最大的劫數。琴君出嫁前李府的彩禮抬了足足一條長街,那時誰人不說道說道,魏國公府的二小姐好大的福氣,投到了富貴人家,亦嫁進了高門大戶,先前我和阿淳也暗自羨慕過,可是結局呢?沒有人猜得中……‘笑靨瑰然,福禍皆起’,真真應了這八個字……”
沈莙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姬潯竟也沒有半點不耐煩,他聽出了沈莙的茫然,靜靜地等她說完之後才開口道:
“但凡富貴些的人家都好這些個神佛箴言,其中許多隻是受到了誑騙散了家財,真正應驗的又有多少呢?許有例外,又或是歪打正著,又或是含糊其辭,世上凡俗肉胎太多,繁華世界,繚繞難斷,何曾出過那麼多得道高僧?你不信這些,自然是明智的,如今傷心太過,難免想得多了些。若有神佛,那些作惡之人為何還身處高位?你說的魏琴君,良善人士,可是還不是枉死了?你可知道我年幼時得的箴言是什麼,‘若守富貴,平安悠然,自在閒散。若逐權勢,凶險煉獄,佛陀難救’。”
姬潯自顧自說著,說到了後麵的那句箴言時眉頭緊蹙,似乎陷入了某種過往的懷緬之中。
“給出這句話的是個名望極高的住持,我起先深信不疑,可是後來才知這是屁話,他不過是被人收買了,懷揣著金銀前來誑我罷了。安守富貴不爭權勢又如何,他們隻會變本加厲,折了自己倒罷,還會連累身邊所有的人陪葬。你與世無爭,卻沒有人會真的相信你安守於室,他們必要斬草除根才能高枕無憂。你不爭,就會輸,護不住自己,護不住旁人。既然世人不慈,佛陀不仁,人世和煉獄又有什麼區彆?欠我的,我要他們一樣一樣還回來,傷我的,我要一刀一刀還回去!管他什麼大慈大悲,管他什麼天道輪回,若要收我,隻盼趁早,否則,總有一日我要把他們的現世安穩榮華富貴攪個天翻地覆!”
姬潯本是在開導沈莙,可是卻第一次主動同沈莙說起了過往,他明顯有些情緒波動了,眼中淺淺的一絲恨意隱沒在狂妄不屑的情緒下極難發現。
沈莙聽他說了這一段話,裡頭隱藏的意思太多,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古怪的是,她心中翻騰而起的不是好奇,不是急於探究,而是某種莫名的疼惜。明明姬潯臉上並無脆弱,明明他如今一副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樣子,可是沈莙就是覺得心中酸澀,倒比自己受了委屈還要難過些。這種感覺過於強烈,以至於掩蓋住了她任何想要深究的欲望。何必呢,她知道姬潯心裡藏著一些傷痛而又浸滿恨意的過往,哪日他想要說了,自己就在他身邊,無需急著掀開他的傷疤,那樣疼的不僅是他,還有自己。
姬潯難得有些失控,他說完這番話之後稍稍平複便恢複到了以往的鎮定。原以為依著沈莙的性子必然要問出許多問題來才是,不想他低頭一看,懷中人隻是仰著頭靜靜看著他,那滿是煙雨繚繞的眸子像是溫暖的泉水一般圍繞著他,讓他心中的煩躁和不甘散去,餘下的隻有一種難得珍惜的平和。
“在想什麼,這樣望著我出神?”
姬潯放柔了表情,有些歎息又有些好奇。
沈莙又兀自琢磨了一會兒,微微撐起身子,雙手搭在姬潯的肩膀上,望著他的眼睛分外嚴肅道:
“你放心,我不圖你的富貴,不稀罕你的權勢,我就是個淺薄無知的人,隻要你一直長得這麼好看,我就堅決不變心,你趕我我也不走!母親彆的沒有,給我留下的金銀倒是很多,要是哪天你落魄了,我可以養你的,絕不叫人欺負了你去,保證吃的用的隻比現在差一點!”
姬潯萬萬沒想到沈莙仔細思慮半天,最後居然異常認真地說出這麼段話來,一時錯愕地看著她,心中各種感覺糾結在一塊兒,竟是半天沒有吭聲。
沈莙對姬潯的沉默有些緊張,一直忐忑地等著,正要再開口時眼前的人卻突然笑開了,這和往日裡那些調笑完全不同,姬潯的雙眼彎成兩道細長的弧線,斂去了其中流轉的璀璨風情,嘴角的弧度不受控製地向上揚,一手將沈莙那討人喜歡的小臉按在了胸膛上。沈莙感受著姬潯胸膛的震動,一時懊惱,極其不樂意地出聲嚷道
“我這說正經的呢,你笑什麼!”
姬潯沒有理會她的抗議,複又樂了好一會兒才鬆開沈莙,低頭看著她高高仰起的小臉蛋和寫滿了不高興的雙眼。他捧著沈莙的臉,飛快地在她雙唇上啄了一口,看著懷裡小丫頭漸漸紅透的臉頰,忍著沒再笑出聲來,也裝作嚴肅認真的樣子問道:
“那要是我沒有如今這般好看了呢?我總有一天是要老的,那時可怎麼是好,難道你就不要我了?”
沈莙說出那番豪言壯語時壓根沒想過姬潯還會往深了問,一時糾結著小臉都快皺成一團了。末了,似是深思熟慮之後終於想通了的樣子,很是一本正經地回道:
“我是個難得的非常有責任感的姑娘,即便你老了,我也不會不要你的,頂多偶爾嘮叨嘮叨你從前生得如何如何好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