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高不見章台路!
沈莙不知道陸鐸是怎樣接近琴君的,她是那樣一個恪守禮儀德行的貴族小姐,與自己這般懷揣著‘驚世駭俗’的價值觀的偽古人根本不能相較。這件事若是放在上輩子,沈莙壓根不會有什麼驚訝之情,看得多了聽得多了,甚至連茶餘飯後的閒聊都不會多給兩句評論。可是這裡不一樣,綱常倫理在這個時代是根深蒂固的,儘管那些貴族們一個個的都是道貌岸然,私底下有些見不得光的事也都是人人都明白卻不說破的秘密。沈莙知道,那些個規矩不過是上位之人約束下位之人的說教罷了,處在上位的如何卻不容旁人議論,典型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到底琴君是不同的,她性子溫婉,是名門淑女的模板,從未忤逆過父母,從小到大做的最出格的事也不過是溜出自己府邸罷了。沈莙難以想象她會在那樣短的時間裡對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子卸下心房,不顧一切,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了出去。這種感情是熱烈而誠摯的,以琴君的性子,即便在剛嫁給其夫李長風那一個月內夫妻如膠似漆的時候她也不曾有過這樣衝動到底飛蛾撲火的勇氣。
沈莙心中有些酸澀,那一絲感慨和傷心最終都淹沒在了替琴君不值的狂波裡。
琴君這一生都在壓抑著自己,打小起,當沈莙和慕容淳鬨的時候,她總是笑盈盈地看著她們,她總是無奈地替自己和慕容淳收拾爛攤子,想狠下心來教訓,最後卻被沈莙那一聲聲撒嬌弄得哭笑不得。沈莙和慕容淳在一處時經常拌嘴,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一離了對方卻又總是想得不行。而對琴君卻恰巧相反,沈莙最愛黏著她,和她說話,逗她大笑,撓起癢癢的時候隻管看對方在陽光下臉蛋紅紅的笑顏。她知道琴君心裡的苦,正如同琴君知道她那艱難的處境一般。
因為從小在魏國公府被她那才貌出眾的長姐壓著,琴君身上的規矩便越來越重。府裡長輩期盼她能趕上她長姐的名聲,和她長姐一般嫁進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因而要求也十分嚴苛。在這樣的境況下,琴君似乎失去了她原本熱情活潑的一麵,她規範言行舉止,勤練琴棋書畫,一步一步成為一個內斂的優雅的貴族小姐,也隻有在沈莙和慕容淳麵前才回偶爾放下那些沉重的擔子,像個孩童一般哭哭笑笑。後來她長大了,光華出眾,笑靨如花,嫁給李長風時就連沈莙都覺得一切都這麼理所當然。那時沈莙為了參選秀女,被教養嬤嬤和王氏關在府裡,連迎親的隊伍都沒能看上一眼。她不信佛,不信道,可是為琴君祈禱時卻是從未有過的虔誠,盼她好,盼她幸福,盼著李長風會護她一輩子……
可是後來,沈莙進宮了,接到慕容淳的書信時卻是一次比一次失望,一次比一次難受。琴君怕她牽掛,從未在來信中提過半點不好,若不是從慕容淳那裡得到些消息,興許沈莙真的就被蒙在鼓裡了。那時候,她恨透了李長風,罵他瞎了眼,罵他不識好,可是這些都抵不過她對琴君的心疼以及心中的酸澀。也許那時她是盼望過的,自己在腦子了寫了一出話本裡才有的愛情,若是哪一日,有一個琴君摯愛的人出現了,他們兩情相悅生死與共,那麼即便拚了命,她也要助她們二人一起離開京城這個惡心的地方。如今這個人出現了,他讓琴君牽掛至死,他讓她寫出了相思的詩句,他讓她義無反顧地葬送了自己,他讓她枯死了許久的心重新跳動,他輕而易舉地走進了琴君失意而又柔軟的心,並在那處狠狠地捅了一刀。沈莙不知道那有多疼,琴君死時那渙散的眼神就像是流著血淚的控訴。她果真懷揣著自己炙熱的心真正燃燒了一回,化作了灰燼卻還說自己不後悔,可是那個人將她赤誠的真心視作笑話,輕易地玩弄,輕易地……背叛……
沈莙翻出自己鎖在櫃中的那些書信,就著燭火將每一封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她捏著信紙的手漸漸收緊,眼中是一種無法痛下殺心的恨意。
“讓我燒了這些書信,燒了書信就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牽扯進這件事來了……為什麼……明知他害了你,明知他辜負了你,明知他不是真心,臨了臨了,到死你都還想護著他!”
沈莙眼前儘是那日琴君死死攥著她的手瞪大眼睛囑托她的樣子,她閉了閉眼,雙手打顫,最終將手中一把厚厚的信紙遞到燭火上頭,再次睜開眼睛時平靜地盯著信紙在火上翻轉燃燒,直到快要燒到自己的指尖她才將餘下的那些小角丟在了地麵。
“你一生隻愛過這麼一次,我便也成全你這最後一次……琴君,討要一碗孟婆湯,那樣的刻骨相思,那樣的愛恨情仇,來世可都忘了吧…願你生在平常人家,父母疼愛。願你遇著對的那個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沈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指尖隻餘下那一片冰涼的淚水,夜已深了,她咬牙抹了把臉,吹熄燭火上了床榻。
第二日早膳的時間過後嵐綏便拉著忍冬往沈莙的屋子來了。天氣晴朗,日頭卻還不算毒辣,偶爾有一朵大大的白雲遮蔽住陽光,將一片陰涼散在大地。沈莙窗台上沈菱送的那兩盆花已經開了,那是兩簇紫苑花,沈莙悉心照料,因此在頂上密密地開著花。
嵐綏和忍冬立在門口望著那兩盆花感歎了一會兒,沈莙平日裡最是懶散,唯獨沈菱送她的花倒是靜心培育了,整日裡寶貝的不得了,誰也不讓碰。
嵐綏敲了敲木門,沒過多久便有人將門從裡頭拉開了。忍冬先覷著她的打扮,倒是難得大驚小怪了一番。沈莙有些靈巧的心思,往日不愛裝扮自己罷了,若是認真琢磨起來,宮裡那些個替主子打扮了大半輩子的人也未必趕得上。今日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束腰絹裙,沒有輕紗堆綴出來的繁複感,看著清爽利落,過分細小的腰肢更是顯得有些可憐。從蒼色的腰帶往下至寬寬的裙擺都暈染著素雅的煙花燙,如同一淡色的蘭花堆積在她身後,隨著她行走的動作搖曳開來。衣襟處繡著零落幾朵幽藍色蓮花,寬袖素手,耳環瓔珞,一應飾品全無。曆來宴飲最忌素服,沈莙的衣裙無論款式如何隆重,可是色調卻始終處於一種過分淡雅的地步,若是沒有那些花紋,活脫脫就是一件喪服,再加上並無其它首飾的色彩點綴,想必與宴會時的熱鬨是格格不入的。沈莙生得俏麗,素色衣飾雖是不吉,但配上她那似泣非泣,乍喜漸憂的氤眸子,隻讓見者心生憐惜,恨不能湊上前去問她有何委屈。
忍冬知道沈莙這是做給裴榕看的,琴君頭七未過,她在宮中不能素服,出宮赴宴時穿上這一身雖然有些突兀,但是忍冬覺得她嗝應嗝應裴榕,安慰安慰自己,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妥。可是古怪就古怪在她的一頭長發攬在後頭,發髻簡單,隻是在左眼眉梢邊的鬢團處佩戴了一支十分精美華貴的步搖,瑬金打造的蝶戀花樣式,工藝精湛,上頭鑲嵌著十來顆赤紅色的石榴石,在日頭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下垂的軟金流蘇靜靜落在眉角。
這支步搖太過華美張揚,與沈莙一身素靜的打扮毫不相配,甚至有些不倫不類,單從臉蛋和發飾來看端的是嫵媚動人,但從穿著來看卻是素雅難言。忍冬和嵐綏知道沈莙的眼光,也知道她這並不是什麼淺顯的錯誤,她們心裡疑惑,看著那支步搖久久說不出話來。
沈莙垂下眼,伸手用指尖輕觸著搖曳跳動的蝴蝶上頭複雜的花紋,抬起頭來,笑得有些悲涼。
“走吧,要遲了……”
嵐綏忍冬互相看了一眼,最終也沒把心中的疑問說出來。
也不知是裴榕刻意‘抬舉’還是擔心沈莙會臨時變卦,那些有出息的進士沒派人去請,倒是特意撥了馬車在宮門口來接她。
嵐綏對此很是防備,和那來請人的丫頭大眼瞪小眼,說什麼也不上車。忍冬拉著沈莙道:
“咱們不急在一時,再等等吧,雲公公會調馬車過來送我們的。”
沈莙皺了皺眉頭,頗有些不讚同,
“我們是去郡主府,若是搭乘西廠的馬車那就太過張揚了。既是他們自個兒請的人,派了車來咱們倒和他客氣上了?”
說罷也沒再理那個小丫頭,拉著她們兩個便往停在宮門口的那輛馬車去了。
嵐綏和忍冬對沈莙簡直是無可奈何,一路上都打起精神調動著敏銳的神經。沈莙自己倒像個沒事人似的,滿不在乎地撩開側簾盯著外頭的街市瞧。
馬車停下來的時候外頭那個一路跟著走的小丫頭輕聲提醒道:
“沈讚善,可以下車了。”
沈莙沒理她,再次撩開側簾看了看,郡主府正門處已有些進士成群,下了馬車一路寒暄著進府去了。沈莙冷笑一聲,衝著那個丫頭語氣陰涼道:
“你倒是有意思,這裡這麼多外男,我就這麼毫無遮攔地和他們一處走,裴榕到底安的什麼心?”
沈莙直覺姬蓮壓根沒打算拿她當回事,自然不會費儘心思坑害她,這事兒也隻有裴榕想得出來,當她真的傷心傻了,外頭進士打堆,就這麼拋頭露麵一遭,名聲可就臭了。
那小丫頭被她一噎,想起府上主子的吩咐,頗有些心虛地回道:
“今日來客都是打正門進的……”
沈莙不耐煩地把簾子一甩,半點不買賬道:
“駕車去後門,另備三頂軟轎,既是叫我來與你家郡主作陪的,進了府門也不必往彆處去了,我們三個都是尚未婚配的女禦,不想人前露臉,叫人抬著直接去見郡主便可。裴榕若是不肯辦,那你便回了他去,怎麼接來的還給我怎麼送回去。”
說完這番話之後沈莙便穩穩當當地坐在車內,半點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嵐綏忍著笑,原是她多心了,沈莙現在的戰鬥力,壓根吃不了虧。
約莫過了一刻種,馬車又動了起來,沈莙閉目養了會兒神,馬車再停下時隻聽那丫頭道:
“小姐,後門到了,軟轎都在前頭,請下車吧。”
忍冬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確定沒什麼不妥,這才和嵐綏先跳下了車,兩人也沒讓沈莙踩車蹬,一人攙著一隻手將她扶下了馬車。
忍冬和嵐綏讓沈莙的軟轎在前頭走,她們則謹慎的辦開簾子緊盯著,前頭轎子稍稍遠些便開口催促。
惠福郡主的府邸華貴勝過蘇相府許多,沈莙卻壓根沒有心情去看。因是朝堂上的交際應酬,外頭裴榕在招待賓客,主屋隻有惠福郡主一個,她梳妝好了,穿著倒比當年麗妃還要貴重,坐在主座時儼然一副高於雲端的主子模樣。
沈莙她們到的時候惠福郡主倒沒有驚訝為什麼多來了兩個,想是裴榕事先知會過了。沈莙看起來很鎮定,平靜地不像一個剛剛經曆了悲慟的人。惠福郡主心中有些疑惑,看到她一身的打扮之後倒是釋然了,大約是她多想了,這人的打扮古怪,那支步搖搭配得另類,定是傷心過度所以才亂了陣仗,此時不過是強自鎮定罷了。
“沈讚善來得遲了些,叫我好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