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高不見章台路!
這樣的寒意逼人,枯枝上的積雪時不時地摔落在地,發出"噗"的一聲。沈莙身上最管用的禦寒衣物已經給出去了,她哆嗦了一下,蹲下身子看著那個少年,而對方正也努力瞪著雙眼直視她。
〝天兒怪冷的,你將手捂在湯婆子上暖暖,裡頭的水剛換上,過一會兒就有知覺了。〞
說罷將自己的暖壺打開,半強迫地往對方嘴裡灌了兩口苦藥,然後惡趣味地滿足於對方皺起的眉頭。
沈莙年歲較淺,因著也曾大病一場,身上一直沒怎麼長肉,此時小臉被凍得有些發紅,那雙煙雨迷離的眸子甚至比後來的驚豔更多幾分懵懂。她那日穿著一身白底蘭邊的素色襖裙,梳著雙垂髻,兩支金底點翠團花釵子上的藍色花紋像是寒冬裡唯一溫暖的色彩,臉上笑意盈盈,卻又縮著身子抵禦寒風。及至過了將近十年,那天枯樹林裡沈莙的模樣裝扮陸鐸仍然記的一清二楚。
她一麵絮絮叨叨地同自己說著話,一麵伸手在身上摸出了好幾盒凍瘡膏子擺在他麵前,嗬著白氣勉強笑道
〝我出來得急,也不知道這藥能不能治其他的傷。不過它對凍傷卻是極佳的,你且拿來試試。〞
那時他心中充滿了仇恨憤懣,可是一瞧進那雙溫脈的眼睛,心卻像是泡進了溫水裡一般漸漸回溫。
即便漸漸冷靜了下來,當時那少年心中的淩厲和佞氣猶存,沈莙倒不在意他的態度,即便對方冷眼相待沒什麼好臉色,她也覺得是自己主動來找虐的。既然決定了要救,救了便是,將來也未必能再見麵,本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內心難安而做的事,這少年是不是領情於她而言卻不是那麼重要了。
即便如此,當她忙得焦頭爛額,身上都凍得有些僵硬卻聽得對方頗有氣節的一句〝不用你管!〞時,沈莙心裡還是有些心塞的,若不是瞧見了這少年抓著她鬥篷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紅裡透白",她甚至真的想撂挑子叫他自生自滅算了。
沈莙來了火氣,也沒打算憋著,伸手在對方頭上狠狠拍了一下,勢必要打掉些傻氣來。她將凍傷膏子擰開,挑了幾處看起來明顯十分猙獰的傷口敷了厚厚一層。因著體溫回升,原本已經失去痛覺的傷口此時也漸漸有了感覺,沈莙力道不輕,見這小屁孩兒被她弄得齜牙咧嘴,這才覺得心裡好受了些,一麵忙著抹藥,一麵沒好氣道
〝你年紀輕輕的,倒也不像是個神智有虧的傻子癡兒,怎麼就和自己性命過不去呢?若不是今日碰到我這麼個好脾氣的冤大頭,現在還不知該怎麼哭呢!〞
她這話說得自己心裡痛快,卻見這少年瞬間便安靜了下來,乍一看是眼中冷意刺人,可再細細品味時卻發現他臉上的神情乃是落魄和傷心絕望居多。
〝我若死了倒還好些,總歸已落得這個地步,他們都不在了,我自己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你們這些所謂的官宦人家,從來不拿我們當人看……〞
沈莙不知道自己方才的那一句話戳中了對方的傷口,見上一秒還高昂著頭的人此時卻隻剩下悲痛頹然,一時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將這少年的話從頭到尾細細想了幾遍,無意再挖開他的傷口一探究竟,隻將那膏子重新蓋上,通通推給了他,另又將自己腰上彆的一枚荷包和頭上兩支點翠釵一並取了塞到對方手中。
〝我今日出門沒帶什麼細軟,這荷包裡的碎銀子原是打算用來玩葉子牌的,約莫有十來兩,另有幾個金錁子,也值幾個錢。這裡沒什麼人來,我也不知你還能不能走動,我沒什麼勁,隻能背你一段,究竟能走多遠我也不知道。你隻記得,這附近有些獵戶,沿著這湖麵一路往南走便能看見屋子。你與他們二兩銀子,吃頓飽飯,暖暖身子,再叫他們送你回城裡。魏國公府未必還會留意你是死是活,進了城你便將這兩支釵子當了,零零總總也能湊些細軟,尋個大夫將傷養好,餘下的銀子應該還能尋個小營生,若要留在京中隻怕是有些難了,你往南去,如今運河剛開通不久,尋個商機倒也不難,總比留在這裡謀生要來得容易。〞
沈莙秉著急既然幫了沒道理隻叫他多苟延殘喘片刻的精神,動用著所有的智慧也隻能想到這些法子了,她伸手去拉這少年,卻發現對方好似沒聽到她在說什麼似的,盯著手中的兩支發釵發呆。她歎了口氣,覺得安慰人什麼的比她之前計劃的救人要困難得多,可是瞧這人鬱鬱寡歡的模樣,她要是不開導一下,隻怕自己前腳剛救了人,對方後腳就跳進湖裡了解殘生了,那她忙活半天凍個半死有什麼意義?
雖然後來種種證明沈莙實在把陸鐸想得太脆弱了,他心中的仇恨如烈火燎原,又怎會輕易放棄自己。隻是那時她不知道,不知道這看起來奄奄一息的少年心中的的驚濤駭浪,不知道他將來會有怎樣的造化,因此她心軟了,未曾猶豫,伸手在對方頭頂拍了幾下,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輕聲哄道
〝你不喜歡這個時世界,我也不大喜歡。可是它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沒有能力去改變什麼,那麼至少該學會稍稍把不滿藏在心裡,這樣才能少吃點苦頭。你瞧不慣那些個貴族世家視你為草芥,那麼你就努力成為那個掌握生殺予□□力的人。到那時興許你就明白了,為什麼他們會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為什麼會視下位者如螻蟻。你不喜歡他們,就要變得比他們更強大,隻有那樣,你的話才有分量,你才有能力去改變些什麼。我不知道你如今是個什麼境地,沒有經曆過的人談何感同身受?可是你要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比活下去更重要,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這世上有多少比你還要淒慘的人都在掙紮著活下去,說實話和他們比起來你不一定有絕望的資格。要是有恨,就努力去解恨,若是有仇,就拚命去報仇,活著是沒什麼意思,可是你焉知閻羅殿裡不會把人分個三六九等呢?還是現世好,至少你已經稍稍摸清了這個世界的規則,通過這個慘痛的教訓。〞
那少年抬起頭來,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女孩兒,似乎在消化她話裡的信息,呆呆地任由沈莙將她往自己背上拖,踉蹌了一下,嘗試了三次才成功將他馱了起來。
沈莙實在沒什麼力氣,但是陸鐸命不該絕,她們最終在林子下坡處遇見了個"加班加點"的勤勞獵戶。沈莙將人交托出去時隻感覺自己也快要凍得失去知覺了,她懨懨地盯著那少年的臉看了一會兒便要轉身往回走,拒絕了對方想要歸還鬥篷的行為。
他們分開時沈莙並沒說什麼話,倒是那個從頭到尾都很沉默的少年伏在獵戶背上,在她轉身離去時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近乎固執地開口道
〝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沈莙是真相信他不會輕易撅過去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居然不能把對方的手從衣袖上扯開。她無奈,隻能開口道
〝我得回去了,要是被人發現我丟了可就糟了。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有什麼用,還能給我來一出貓的報恩不成?從此也未必再見了,你自己保重吧……〞
她以為自己說得很有道理,對方若是知道不用有什麼負擔也該高興才是,不想那少年並不領受她的好意,不過倒是鬆了手,隻盯著她,眼神清明,表情鄭重,盯著她一字一頓道
〝我會知道你是誰的。〞
末了,又萬般認真地補充道
〝我會回來找你的。〞
沈莙笑笑便罷,沒將這話當真,心道你要是能長命百歲倒是不枉我辛苦一場。她摩挲著自己的手臂,往原路返回時隻自顧自嘀咕著,這是值得的,你救了一條人命,大不了回去仍喝些苦藥,嚴重些的也就是被二哥關上一陣子罷了。隻是身上財物都不見了,鬥篷什麼的也不翼而飛,這可該怎麼解釋啊?
後來陰差陽錯,沈莙沒能平安回到梅園,而是中途被人推進了湖裡。那婆子後來說她被人劫走唯一的可信度也就是她被人撈起來的時候身上值錢的東西確實消失不見了,這倒符合所謂歹人的做派。
這段往事如今被帶出來了,沈莙才想起來不久,仿佛是陳年往事,又仿佛才發生在昨日一般清晰。而陸鐸,從那日開始這段回憶便不停在腦海中循環往複,他靠著仇恨一路往上爬,魏琴君死後心中的空虛卻蓋過了他原以為會有的快意。於是這段回憶更加成為了他活著的最大動力。
〝當年你傷得嚴重,我那釵子也值不得多少,想必從京城到雲南郡,一路上沒少吃苦頭……〞
沈莙的話不似同情,她說得很平靜,眼神中也是落寞居多。當初在郡主府,陸鐸曾對她說過,害死琴君也有她的一份,當時沈莙心裡憤怒難言,隻覺得這人一派胡言,如今記起這樁舊事,隻得苦笑。可不是麼,她救了陸鐸,因此有了日後種種,當年她甚至糊裡糊塗地鼓勵陸鐸努力報仇,真要算起來,這是她種下的因,於是後來一係列連鎖效應便造成了琴君之死。
陸鐸聽她提起當年,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一般難以自抑,他在袖中摸了一把,竟是帶出了一對點翠釵來遞到沈莙眼前,
〝你瞧,我一直留著,從未想過要將它當掉。〞
當年沈莙給的碎銀花得比她想象的要快的多,那獵戶倒是心善,隻收了二兩,隻是後來回到城裡,尋來的大夫卻是人精,見他年少,模樣狼狽,衣衫襤褸,便起了欺壓之心,隻是治傷便掏去了大半的銀子。他在客棧下舍住了些時日,等到傷好,身上已經隻餘一個金錁子了,換了一身衣裳,保命的食物便不再剩下什麼。那段日子食不果腹,可是即便到了最難的時候他也不曾動過典當發釵的念頭。南下的夥食費是他一路在渡口做苦力賺下的,沒有路費他便窩在商船的倉庫裡好幾日,這樣過了大半年才輾轉到了南邊。
沈莙看著他手中的兩支釵子,麵上明顯一愣,那團花釵上頭的點翠已經被磨得發亮,也不知是被人撫過了多少回。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原本在忍冬死後被她死死地壓在了心底,而此時卻找到了突破的口子,開始噴湧而出,難受至極。
陸鐸看著沈莙脆弱的神情,將那兩支釵子重新妥善收好,伸手摸了摸她鬢角的碎發,滾燙的手掌按在她的頭頂,
〝你放心,我不會將你帶回南詔王府的。雲南郡起兵,不需多時姬桓將聯合裴家一路北上。當日在鏡花台我曾對你說過,要帶你遠離這一切,如今,該我兌現承諾,我要帶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沈莙沒有力氣回以實質性的動作,她看著陸鐸,想起琴君沒能送出去的那最後一封書信,想起她問過忍冬的話,一時間百感交集。
〝我想知道,當初魏國公府為什麼要置你於死地。〞s:書友們,我是字如卿,推薦一款免費小說a,支持小說下載、聽書、零廣告、多種閱讀模式。請您關注製)書友們快關注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