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高不見章台路!
沈莙沒在此時和陸鐸抬杠,她強打精神,看起來倒比往常氣色好些,
〝自我從南詔王府出來,姬桓可曾為難過他?他如今在哪裡?還被姬桓拘在王府裡頭?〞
楚鄢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陸鐸沒有瞞著沈莙的意思,此時見她感興趣,整個人也生動了些,心裡自然高興,因而不曾猶豫,隻笑道:
〝你自己這模樣倒有閒心擔心他,楚鄢是什麼人,論起頭腦,十個你也不及他一個,他若不想被旁人為難,旁人便斷不能叫他不痛快,他若故意叫人為難,那為難他的人隻怕日後遭受的劫難更甚。姬桓也不是傻的,你逃走了本就查不到楚鄢頭上,即便真有他的事也不會就這樣和楚門撕破了臉。如今這反造得有些急了,楚門尚未被益州納入自己的陣營,因此姬桓隻能暫且退讓,與楚門定好條件,他將楚鄢送回荊州武陵郡,將來他領兵北上之時楚門要為他騰出道來,大家兩不相擾。早在我得到動身前往揚州的命令之前楚鄢就由楚門的人接走了。他們比咱們早動身,且腳程也快許多,不出意外,再過不久就能到武陵郡了。〞
沈莙鬆了口氣,心想自己好歹沒再給楚鄢添麻煩。外頭晨市熙熙攘攘,馬車裡又有陸鐸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話,沈莙的注意力不要覺地集中在眼前的人身上。明明車上搖搖晃晃使人昏昏欲睡,看著陸鐸清俊的臉龐,她的思緒卻漸漸飄回那日寺廟之中兩人交談的後文。
陸鐸與魏國公府的恩怨說起來有些俗套,在那些鐘鳴鼎食的大戶人家中倒常有發生。他家中與沈莙生母娘家一樣原是商戶,打南邊來,因著找了門路和朝廷的鹽鐵運輸買賣沾了邊,於是就在京中落了戶,陸鐸往後的人生中,在南邊商會的際遇也得益於從小對行商之事耳濡目染。
但凡和朝廷管著的買賣沾了邊那便是半個皇商,再來鹽鐵買賣油水最多,於是他們原本殷實的家境漸漸的在貴胄眾多的京城裡也稱得上富庶了。這樣的社會裡,士農工商,階級分得明明白白,因此所謂大戶人家都不屑與商人來往。然而這些官宦人家又是嬌奢慣了的,外頭賺了麵子名聲,內裡卻漸漸有些被掏空的趨勢。他們要維持自己的體麵以及奢侈的生活,那就必然要沾染上銅臭味。許多的官老爺都選擇在外頭置辦土地農莊,做半個地主,隻是這樣雖是保險,實際上錢卻來得不快,那些一般的官宦之家還好,向魏國公府這樣枝連錯雜以及人口眾多的世家大族卻實在填不滿胃口。於是魏國公便選擇了當時的另一種流行做法,所謂官商勾結,而那其中的"商"還僅限於知根知底的皇商。陸鐸的父親頗會操持,在京城左右逢源,家底漸漸厚了,再加上京城之中需要和皇商搭上線的貴族極多,僧多粥少,於是他們家便入了魏國公的眼。皇商有了貴族在背後撐腰才有底氣,因而陸鐸的父親雖然看出了其中的隱患,卻也沒有拒絕魏國公伸出的橄欖枝,隻是行事更加小心謹慎了,凡事都多加防備。這樣的態度自然使魏國公不滿,隻他手底下的皇商大多買賣不如這一家大,辦事交銀也不利索,因此他不得不繼續占著陸鐸一家的資源。不過這魏國公也不是善茬,漸漸的便有了彆的心思。陸鐸祖父祖母都已亡故,進京時除了自己一家人還有他父親一個未出嫁的幼妹,也就是陸鐸的姑母。魏國公自然注意到了他這姑母,動了心思想納為外室,起初陸鐸父親並不願意,幾次推脫,隻後來經不住自己妹妹願意,兩邊纏夾才點了頭。自那之後,隻因沾了些親,他也不再那般防備了,辦事自然用心了些。
所謂貪心不足,魏國公府開銷甚大,隻靠幾個皇商的抽成銀兩依然有些勉強,時間一長,魏國公不再滿足,自然動了一勞永逸的想法。陸鐸的父母常年奔波於南北之間,身子原就不好,那一年相繼故去倒也沒什麼人懷疑。父母亡故時陸鐸年歲尚小,領著一個更加年幼的妹妹,兩人無依無靠,隻得投靠了姑母。而那時候不明真相的一家人得了魏國公的"雪中送炭",心裡隻有感激,在他姑母的幫助下,家裡的生意最後都由魏國公府的一個旁係遠親接了手。
陸鐸的姑母沒有孩子,將兄長的一對兒女視如己出,悉心照料。魏國公得了手,心中還是有些不安,生怕府外三人明白過來將這事嚷嚷開,因此便假情假意將這三人接進了國公府。後來的事沈莙都不肖多想,魏國公自然不會善待他們一家。陸鐸的姑母是外室,比沈莙生母李氏還要悲慘些,沒有娘家依靠,連個名分都沒有,不明不白地進了府,主母不待見,過得連個奴婢還不如。陸鐸和他年幼的妹妹也都當成府裡的奴婢和奴才養著。
這一切雖然可悲,可是沈莙知道,這樣的事在京城的大戶人家簡直有無數例子。她生母李氏和陸鐸的姑母隻是其中之一,不同的也不過是悲慘的程度而已。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那些所謂貴族本就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就如同當日沈莙救起陸鐸時他說的那句話一般,這樣的人家從來就不把下位者當人看,隻不過是壓榨完剩餘價值就拋棄的棋子而已。人命如草芥,這樣的價值觀於他們而言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即便是這樣,陸鐸一家與魏國公府之間不平等的平衡最終還是被打破了,而叫魏國公痛下殺手的原因就是琴君。
琴君自小聽話,從未經曆過什麼起落,她這一生叛逆的次數屈指可數,其中兩次便都與陸鐸有關。那時她還未與沈莙相識,相熟的隻有慕容淳一個,因約了出去玩兒,便瞞著教養嬤嬤想從後門出府去。陸鐸是馬廄的奴仆,琴君往那裡經過,因之前從未近看過這些代步工具,心生好奇,貿然靠近將馬驚了,好在那時陸鐸趕來添草,在琴君惶然失措的時候生生代她挨了一腳,將人救了。事情到這裡就像是一個爛俗愛情話本的開頭,相差懸殊的身份有了,追求愛情的阻力有了,英雄救美的橋段也有了,而在琴君心有餘悸之下將一方帕子交給陸鐸擦拭嘴角的鮮血後,就連定情信物也全了。隻不過,這個故事不同於那些話本,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個悲劇,而那方作為"定情信物"的手帕,就是這場悲劇最直接的□□。
沈莙其實很能理解琴君當時的心情,從陸鐸此時的模樣便可看出,他十三四歲時已然是個眉目俊朗的少年郎,且從如今的性子也可窺見當年他不同於其他奴仆的傲骨。琴君一個小姑娘,身邊從沒有什麼外男,且經事又少,被這麼個人救了,心動亦是自然,這也就解釋了她為什麼犯了大錯,最終將那帕子留在了陸鐸身上。
自陸鐸進府,魏國公便著人盯著,這方手帕被底下人搜出來交到他跟前時,魏國公心裡的驚濤駭浪沈莙根本不敢想象。琴君被喚去質問時自然被自己從未經曆過的陣仗嚇住了。她偷溜出府本就是瞞著身邊伺候的下人,而自己父親疾言厲色的模樣更是從未見過,若是平常,也許她還能頂著壓力說出實情,可是當時那方帕子擺在她眼前,她對陸鐸又是真的動了心,因而心虛之下撒了謊,她說,這方帕子是她遺失的,不知被誰拾了去。她的話,魏國公也許信了,也許沒有,但沈莙知道,最終陸鐸是以所謂"偷竊"的名目被處理了的。魏國公忌憚的也許不止是陸鐸覬覦自己的幼女,他更加害怕的是隨著年歲漸長,陸鐸會想明白自己一家人的悲慘遭遇是因為什麼。
琴君那日在馬車上的反應,說明她央了自己母親不害陸鐸性命,可是沈莙也明白,魏國公夫人必然是一麵哄著琴君,一麵忙著叫陸鐸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陸鐸說了,最終隻有他一人活了下來,他沒有提起自己的幼妹和姑母究竟是怎麼死的,沈莙也不欲扒開他的傷口。那日昏昏沉沉,陸鐸說這起段往事的神情沈莙卻記得很清楚,他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可怕,像是一個局外人,像是他口中經曆了這一切的人其實並不是他。而那日自己對他說的話,沈莙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每每看到陸鐸的臉,她都會想起琴君,想起她咽氣之前的癡纏的神情,想起那日送殯時煙雨中陸鐸清冷的眼神,想起自己那日說出的那些帶著歎息和悲傷的語句。
〝陸鐸,如今琴君死了,你終於為從前的自己討回了公道,你心裡痛快嗎?還是覺得剩下的空虛比從前的仇恨還要難熬?〞
〝如今你有能力對付魏國公府了,可是為什麼琴君一死你便停手了?你之前絕不是這般打算的吧?為什麼?累了,倦了,還是琴君死後覺得一切都不是那麼迫切,失去了它本來該有的快意了?〞
〝陸鐸,你沒有看過琴君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她提到了你那年幼的妹妹,而你京兆尹之侄的假身份中卻不包含這個人。從一開始她便認出你來了,滿以為當初自己母親果真放過了你們一家人,滿以為如今你來尋她隻是忘不了年幼時的那次相遇。她的淪陷不是就因為你是陸鐸,京中新貴,芝蘭玉樹,而是建立在自己的第一次心動之上的。給你的書信中,每一句情意綿綿的話都是她在鞭笞自己的心,為自己年幼時給你的傷害而愧疚難安,亦是第一次鼓起勇氣直視自己當初的愛慕之心。〞
〝你知道,這些年琴君過得並不好,她那樣的性子,才情與容貌一樣不差,嫁給李陵風之後卻過得並不好,你可知這是為什麼?她從不爭,從不搶,並不是不能,她有她的傲氣,斷不能這般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隻因她心裡一直藏著一個人,藏了許多年,因此並不能將心交付給李陵風,心中有愧,所以從不和自己的丈夫計較。〞
〝當初進京,你不是該找自己最恨的人報仇麼?為什麼是琴君?難道你恨她勝過魏國公?〞
陸鐸,你這蠢貨,什麼滔天恨意,不過是你愛她而不自知。因為你愛了,所以覺得她的傷害尤其刻骨銘心,所以無法原諒她,可是她死後卻又並不快活。
陸鐸對琴君,說喜歡說愛都不為過,深淺而已。對沈莙的感覺,也許是當年苟且存活後的感激,也許是那一瞬的溫暖彌足珍貴,造成了他的錯覺,而對琴君的心動卻被仇恨掩埋。於是他在往後的人生不斷告訴自己,他愛著沈莙,終有一日要擁有沈莙,而這種想法在琴君死後,內心空虛之際越發成了救命稻草。可是這不是愛,是執念。愛慕之情再不起眼,那也是愛,執念之意再深,那也隻是執念。沈莙知道,於是她也要讓陸鐸明白。
而後者回應她的是冗長的沉默。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於琴君是,於陸鐸亦然。他隻知道自己過去失去了什麼,沉溺其中,於是連琴君一起失去了,永遠的。可是沈莙不能說陸鐸錯了,事實上,他才是其中受害最深的人。人人都在傷害他,憑什麼叫他生生受著。到最後,能夠形容的也隻是〝悲劇〞一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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