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畫麵,章晴娘已不陌生,過去他們爺孫倆也是這般,總總沒幾句真話給她。
章晴娘拭了拭淚痕,最後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後就跟著女兒過日子,彆再東奔西跑了。”
徐科也連忙應聲,“對的對的,也給我們孝敬您的機會。”
章老爺子意味深長看著他們二人,笑道,“不必了,我與雲棲已打算離開京城。”
章晴娘震驚了,她眼風掃向徐雲棲,“棲兒,你打算離開京城那太子怎麼辦”
徐雲棲笑道,“我的事您彆擔心,我心裡有數的。”
章晴娘不再多言,當著徐科的麵她也沒有深問,想必徐雲棲這麼做,也有荀允和的意思,既然荀允和插手,她就不擔心了。
徐雲棲身份尷尬不好去徐家,章老爺子也不好意思借住荀府,最後祖孫二人選擇的落腳地,是讓他們最為自在的城陽醫館。
醫館是十幾年背井離鄉刻在骨子裡的歸屬。
章晴娘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父親,泣不成聲,“女兒不孝,女兒對不住您。”
章老爺子舒舒服服坐在醫館二樓的太師椅,渾不在意道,“傻孩子,沒有你就沒有雲棲,有這麼好的外孫女承歡膝下是你對我最大的孝順,你過得好,我們爺倆就放心了。”
瞧瞧,永遠是這一句話。
章晴娘心情複雜看著父親和女兒,二人一人坐一邊,一模一樣的神態,如出一轍的語氣。
是她永遠介入不了的默契。
章晴娘咬牙問,“你們什麼時候走”
章老爺子看一眼徐雲棲,“等宮裡旨意下來就走,估摸就是這幾日吧。”
章晴娘捂著嘴哭出聲來,老爺子又是一番安慰,好在這樣的場景對於彼此來說已經司空見慣,章晴娘很快又穩住了,跟著徐科回了徐府。
銀杏收拾屋子去了,老爺子被胡掌櫃請去樓下喝茶敘舊,徐雲棲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有小藥童遞一杯茶給她,她接在手中,燙而不自知,窗外人潮洶湧,有人抱著孩子買冰糖葫蘆,有人挑著貨擔走門串戶,還有人優哉遊哉哼著不知名的曲兒。
她五內空空。
思緒被一種莫名的酸楚侵占,她這是怎麼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多,一時難以接受也尋常,她這樣跟自己說。
就在這時,兩位女藥童扶著一婦人上了樓來,“徐娘子,這裡有位嬸嬸腹痛二日了,您給她瞧瞧。”
徐雲棲愣了愣,僵硬地轉過身來,看著那婦人神色痛苦地呻吟著,遲疑地應了一聲,“欸,我就這來”
剛站起身,那頭銀杏從西屋邁出來,接過話,“姑娘歇著吧,我去幫忙便是。”銀杏與她一起長大,何時見徐雲棲魂不守舍過,明白她心裡難過,
她將一塊熱帕子遞給徐雲棲,徐雲棲木木地接過,看著銀杏代替她進入雅間。
明明上回哭哭嚶嚶的那個人是銀杏,明明上回她毫不猶豫一絲不苟地投入了診治中。
徐雲棲纖指摁著頭額,望著窗外沉默良久。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背叛者。
他一定很難過吧,也一定會恨她吧。
罷了,很快就會有新的妃子入宮,他對她這點情愫也終將淹沒在那一聲聲嬌吟燕語中。
老爺子上來歇息,瞧見徐雲棲獨自坐在窗下發呆,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肩,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
“起先會有些難,過一段時日就好了。”
徐雲棲回眸朝他露出個笑容,“孫女明白的。”
她從不叫人操心。
老爺子看著她眼底微閃的淚光,點了點頭。
是夜,荀允和忙完公火急火燎回府,打算親自給女兒做上幾個小菜,哪知管家告訴他,徐雲棲壓根沒回來,荀允和氣得兩眼發黑,拔腿上馬就往城陽醫館趕,一進大廳,聽得樓上傳來老爺子笑聲便沉著臉蹭蹭上樓。
他在角落裡發現了徐雲棲
,
“雲棲,你怎麼不回家”他走過去問她,
徐雲棲慢慢站起身。
老爺子見狀揮揮手,示意胡掌櫃等人下去,待無關人等離開,他方慢悠悠坐下來,與荀允和道,
“晴娘跟你分開了,我以什麼身份去荀府住荀羽呀,你讓我和雲棲自自在在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荀允和一想到女兒即將離京,何嘗舍得,他沒有理會老爺子,而是拉著徐雲棲一塊坐下,握著她溫軟的手腕不舍得放,
“囡囡,你先回荊州,爹爹方才已著人回去置辦院子,你們就在荊州開一家醫館,待爹爹將京城諸事安排妥當,就回來陪你。”
老爺子在一旁聽了登時愣神,“你這內閣首輔不做了”
荀允和看著女兒回道,“不做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跟囡囡分開。”
他要親自給她送嫁,護著她一生。
徐雲棲愣愣看了他許久,鼻尖發酸。
老爺子聽了好一陣無語,最後氣他道,“你早想明白不就沒事了嗎,你若是肯聽我的,安安分分在江陵當個教書先生,現在你跟晴娘怕是生了一籮筐孩子,雲棲也不必跟著我風吹雨淋的。”
荀允和聽了這話,呆了呆,竟是罕見沒有駁他。
可惜人不經曆困苦就不能明白,平平淡淡守望一生才是世間最大的幸福。
荀允和留下兩個人手護送徐雲棲回荊州,臨走時告訴她,
“陛下的旨意大概明日就會下來。”
徐雲棲“哦”了一聲,什麼都沒說。
這一夜又送來兩個重症患者,徐雲棲終是打起精神應對,忙到半夜,就這麼渾渾噩噩睡下了,翌日清晨是醫館最忙碌的時候,住在這兒,不可能不搭把手,等到午後徐雲棲方閒下來。
老爺子坐在雅間親自教授胡掌櫃十二針的要訣,銀杏正在哄一個高熱的孩子用膳,徐雲棲發現後院曬著的藥盤被打翻了,連忙下樓來,親自將那盤金銀花給撿好。
樓上窗口探出銀杏半張笑臉,
“姑娘,包袱都收拾好了,胡掌櫃說晚邊有一趟車隊要回荊州,咱們正好搭車回去,一路也有個照應。”
“哎”徐雲棲清清落落立在豔陽下,應了一聲。
心裡的空茫感更甚了。
要離開了嗎
她這一生在不停地相遇,不停地告彆,她的腳步從來沒有遲疑過,這是第一次踟躕。
金銀花堆在盤子正中,徐雲棲一點點將之撥開,層層疊疊的小黃花在豔陽下泛著清香,徐雲棲擺弄一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雲棲”
徐雲棲聽到這道熟悉的嗓音,雙肩顫了顫。
是幻覺嗎
大概是吧。
這一次,他的嗓音更為清晰地傳來,
“雲棲。”仿佛在耳邊響起。
徐雲棲驀地回眸,那道修長的白影矗立在院子正中,五顏六色的熾
芒交織在他眸眼,襯得那張瓷白的俊臉瑰豔般炫目,徐雲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道,
“你怎麼來了”
她虛虛握了握拳,有些手足無措。
大約是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她很努力擠出一線笑容,儘量讓聲音顯得平靜,“用午膳了嗎”
裴沐珩靜靜望著她,一日不見她像是瘦了些,眼下微有些黑青,
是在醫館住的不好嗎
還是飯菜不合胃口
他貪婪地看著那張嬌軟的麵容,克製著情緒,露出清雋的笑,“我是來送聖旨的。”
他往自己掌心指了指。
白皙的指尖正握著一道明黃聖旨。
徐雲棲一怔,那一瞬有淚意充滯眼眶,差點蓬勃而出,她不習慣失態,忙垂下眸遮掩了下,僵硬地應了一聲,“哦”
他為什麼要親自送來,讓一個小內使傳旨便是,徐雲棲狼狽地想。
“謝謝。”她保持著風度朝他伸出手,要那份和離的聖旨。
裴沐珩垂下眸,慢騰騰將聖旨一端擱在她掌心,徐雲棲微微握住,兩個人視線都落在那道聖旨,誰也沒鬆手。
“雲棲,我忽然在想,之前那段婚姻有太多遺憾,我不曾親自與你求親,不曾接親,不曾洞房。”他啞聲道。
徐雲棲眼眶竄出一陣潮氣,她抑了抑,失笑道,“都過去了。”她抽動聖旨,裴沐珩第一下還沒鬆開,那雙漆黑的眸隻一動不動注視著她,“可我心裡一直很難過,為此深深自責。”
徐雲棲忽然之間不知該說什麼,等他下次迎娶太子妃不就可以彌補了嗎可一想到他即將與另外一個女人白頭偕老,徐雲棲心裡壓了顆石頭般難受,她再次用力抽動聖旨。
裴沐珩這一下鬆了手。
隨著那抹力道的消失,徐雲棲心底跟著一空。
太陽西斜,冬陽將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長,其中一半交疊在斑駁的院牆,
“雲棲”隔著一步的距離,裴沐珩聲線清冽地開口,“現在你自由了。”
寒風拂過她發梢,些許碎發在鬢角處翻動,徐雲棲眯了眯眼,自由嗎
好像並沒有想象中如釋重負。
“雲棲有選擇婚姻的權利了。”他這樣說,
徐雲棲麵露怔惘,忽然想起賜婚那一日,本已訂婚的她麵對突如其來聖旨時的無奈,她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是啊,”隨後又道,“你也是。”
裴沐珩忽然笑了,眸眼含著初生般的真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便是祖父當年將你指給了我,讓我遇見了最好的雲棲。”
有幸在那樣一個煙花漫天的夜晚,那個娉婷的女孩提著裙擺朝他奔來。
有幸那一夜他出現在白玉石橋,遇見最好的你。
“我的選擇始終隻有雲棲一個,那麼雲棲你,願意再嫁我一次嗎”
徐雲棲懵了一下,臉上笑容漸漸凝固,眼底那片怔惘驟然消退,露出無
比清澈明亮的眸色來,“你說什麼”
他不是來送和離聖旨的嗎
他想清楚了嗎
那麼多世家貴女不要,隻娶她一個
裴沐珩眼神無比堅定,再次往前邁開一步,深邃的眸眼如漫天星海般傾垂,“雲棲,你願意嫁給我嗎沒有聖旨的壓迫,真心實意地嫁給我,毫無顧慮地選擇我一次與我做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眼神亮度逼人,灼灼的似要戳破她麵頰。
徐雲棲喃喃看著他,腦海一片空白,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嘴唇蠕動了一下,有二個字毫無預兆脫口而出,
“我願意”
徐雲棲說出這二字時,自個兒都愣住了。
這是她心底真正的聲音嗎
難怪心裡突突得難受,腳步灌了鉛似的不想離開,難怪昨夜魂不守舍,輾轉難眠。
裴沐珩察覺她嘴唇發出一點氣音,微弱得辨彆不出。
“你說什麼”他緊張地問。
徐雲棲眼睫輕輕顫動,開始認真審視他這句話,以及這場聲勢浩大的婚姻。
她怕被宮牆束縛嗎
不,真正強大的人從來不會為外物所束。
她從來都是自由的,她這個人隻要做什麼,從來沒有人能夠阻擋她,她總能用自己的方式達到目的。
她已經備好行囊了,眼前晃過的是他清潤的眸眼,他柔軟的唇瓣,他將她抵在梯子上肆無忌憚地親吻,她才發現,她對麵前這個男人無比熟悉,閉著眼都能描繪出他的輪廓,她知道他喜歡她輕輕咬他,喜歡她用指腹漫過他尖銳的喉結,喜歡她在情濃處咬著耳廓喚他夫君。
遲疑的腳步已經昭告了她的心思,內心深處壓抑十五年的渴望也隨著那無聲的二字翻騰而出,她不是不渴望娘親在她身邊,她不是不思念父親,她渴望被愛,渴望坦然痛快地愛彆人,渴望被愛牽絆,束縛,畫地為牢。
淚意如同潺潺春水在眼眶晃動,徐雲棲眼神堅毅,一字一頓開口,“我願意。”
上一次他們被聖旨所束,磕磕碰碰開始一場並不完美的婚姻,這一次他們無拘無束,隻聽從自己的內心,從頭開始。
這二個字跟岩漿一般注入裴沐珩心底,他心跳如鼓,寒風明明冷冽,在他眼裡卻如春風拂化,放手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已做好在朝堂與江湖之間來回奔波的準備,而現在徐雲棲答應了他,裴沐珩劫後餘生般握住她,
“雲棲,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我已當著你爹爹的麵,當著文武百官承諾,這輩子隻娶你荀雲棲一人,我將在宮牆外設國醫館,準你坐診行醫,準你教授學徒,準你將十二針發揚光大,準你讓天下沒有難治的病。”
他每說一字,徐雲棲心口便熱一分,終至心潮澎湃,她缺的是自由嗎不,她缺的是一份沒有聖旨約束依然堅定不移的偏愛
她含淚撲向他,雙臂用力圈住他脖頸,埋在他懷裡許諾,
“清予,我答應你,再也不離開你。”
裴沐珩心尖湧上後知後覺的酸楚,牢牢將她束縛在懷裡,咬著牙問,“你說話算數再也不提和離了”
“說話算數”
晚風將這四字吹揚在天地間,烙進他心裡。
天幕夕陽如血。
地上山高水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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