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產,繈褓又單薄,險些死在涼冰冰的長椅上。
被路人撿到時,隻吊著一口氣。
出身卑微,在偌大的城市像一根浮萍。她不懂攻擊,不懂爭搶,單純又討好。
陳淵憐惜她,憐惜她的純粹與真實,由憐生愛。
他站在客廳中央,焚著煙。
超負荷的壓迫與震撼,堆疊在胸口,摧毀得他四分五裂。
一縷縷煙霧漫過肺,釋出鼻息。
陳淵整個人心不在焉,頻繁吞吐間,冒失吸入了氣管。
他猛烈咳嗽,熏得戰栗不止。
平複之後,抹掉眼角嗆出的淚意,繼續抽。
一支接一支。
直到抽空了半盒,碾滅最後一枚煙頭,他起身直奔二樓。
這會兒,臥室朦朦朧朧,她仍舊一如從前,為晚歸的他留一盞燈。
陳淵佇立在門口,一時分不清是現實,是夢境。
他正要叩擊,浴室內響起水流聲,是她洗澡。
陳淵轉身,去隔壁書房。
楊姬捧了一摞文件,正好走到樓梯口,“大公子?”她越過他,“您不在臥室辦公嗎?”
他推書房門,“臥室辦不了。”
“喬小姐有意等您。”她緊隨其後,放下文件,“她一直詢問我,關於您的私人感情。”
陳淵坐下,沒反應。
“我簡單調查過,喬小姐在國外的工作履曆完全空白,沒有收入來源。”楊姬欲言又止,“除非有男人。”
她窺伺陳淵,他神色平靜,辨不明喜怒。
彼時,臥室的水聲戛然而止。
陳淵簽字的手一滯,合住資料,“有老二的消息嗎?”
“稽查組的口風瞞得非常嚴實。”楊姬收拾辦公桌,“老董事長和二爺在審計部門有人脈,他們既然沒出手,估計二公子百分百翻船了,沒必要花費精力保一個廢人。”
陳淵渾噩捂住眼皮,“父親不出手,證明還有轉圜,老二預留後路了,父親不敢貿然逼他進絕境。”
“二公子的後路無非是肖徽和靳桂替罪,老董事長保他們的家眷,授意他們死咬不認,二公子偽造的證據縱然以假亂真,還能真的成事實嗎?董事長心知肚明,他犧牲二公子,從此結下了深仇大恨。二公子脫險,陳家後患無窮。”
他目光透過指縫,定格在船型果籃上,“老二物色肖徽與靳桂做替罪羊,籌碼絕不隻是他們的家眷,肖徽不認,老二會有下一步。”他睜開眼,寒氣滔滔,“比如父親,比如撼動陳家。”
楊姬認為太玄乎了,“二公子的本事,難道還通天嗎?”
陳淵乏得很,揮手示意她,“你下去,派人盯緊審計局和老宅的動向。”
“我清楚。”
楊姬走出書房,在過道碰上喬函潤,她有一股剔除掉一切雜質的清澈,一眼望到底的潔白純淨。
即使她也有三十二歲了。
楊姬讓路,“喬小姐,大公子在裡麵。”
她點頭,“楊秘書,你回家休息吧。”
明顯故意支開。
楊姬也識趣,“那陳董的宵夜,辛苦喬小姐費心了。”
“給陳淵洗手作羹湯,我甘之如飴。”
擦肩而過的一霎,楊姬放慢腳步,留意書房內的動靜。
“你需要時間適應我的出現,我了解。”她逆著台燈射出的暖光,“像一場夢,是嗎。”
陳淵站起,“你彆誤會,隻是出去醒醒酒。”
喬函潤明白,今晚發生的太突然,他無法接受,也無法麵對她猝然複活。
“這邊冷冷清清,沒有煙火氣。”她停在書桌前,同他四目相視。
他眼神恍惚,“我不經常住這裡。”
楊姬無意泄露,陳淵帶那個女人回過陳公館留宿。
他卻沒有吩咐楊姬,也帶她回。
而是送回這棟幾乎沒有他存在痕跡的住處。
她恐慌於自己的直覺,有些錯過的,破損的,遺憾的東西。
要如何挽救彌補。
“你衣服的煙味太濃。”她伸手,解完他的襯衫扣,又解西褲皮帶,“我幫你洗,洗乾淨再熨服帖。”
他下意識側身,將西褲提好,“我自己來,你早些睡覺。”
喬函潤一怔,手僵在那。
陳淵回味過來,也怔住。他腦海一團亂,空白得厲害,旋即顫抖著點煙。
陌生,舊情,愧疚,疑忌。
無數滋味在心中雜陳,折磨得他難耐。
他早已和她滑向相反的軌道,在異國他鄉不同的季節,不同的人潮。
陳淵看著她,那樣茫然,無知。
這段悲情離散的時光,他沒有參與她的流浪,她亦沒有參與他的苦難。
他自認待她有罪。
這份冤孽,自責,壓得他喘不過氣。
所以陳淵寧可躲避。
喬函潤醒過神,摁住打火機,“你又要抽。忘了自己有胃病,冬天犯咳嗽嗎?”
他扯出一絲笑紋,“商場應酬多,癮大。”
“不是已經在家了嗎?不是商場。”她打斷,“家裡有熱粥,有我。”
陳淵捏著煙盒,失了聲息。
喬函潤視線下移,他掌心的繭子滋生得更多,堅硬粗糲,她輕輕撫摸,“你記得嗎,我以前怕癢,每回挑食,你用繭子撓我癢癢,我便什麼都吃了。”
她食指一厘厘爬過他的掌紋,貪眷而沉迷,仿佛描繪出她缺席的九年歲月,“曾經,我以為自己會是你的妻子,我們有遙遠的未來。你記得在冰島的極光下,你許諾我結婚嗎。”
陳淵記得。
雖然畫麵越來越模糊,他的懷念也從日複一日,到月複一月,這半年,再未懷念過她。
偶爾想起,錐心刺骨的痛也淡了。
“陳淵,你對我講過的話,你的所有,我沒忘。”喬函潤注視他,依稀是舊時的模樣,英朗儒雅,溫潤如玉。
她在英國極少出門,莊園有一個巨大的露台,可以俯瞰泰晤士河,黃昏的倫敦橋。
伏在桅杆上,喬函潤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男人,途經那座橋。
他們在她的世界像無端刮起的風,激不起半點漣漪。
包括齊商,他厭憎什麼,嗜好什麼,她一無所知。
隻有陳淵的喜怒哀樂,烙印在她的血液命脈。
“你一點沒變。”
窗外的燈火投映在他瞳孔,像是他的眼睛含著光,“不老嗎。”
喬函潤笑著,“三十六歲就老了?”
他摩挲著下巴墨青色的胡茬,“已過半生,還不老嗎。”
“如果活到一百歲,沒過半生。”
陳淵走向回廊儘頭的天台,“勾心鬥角身不由己,明日是福是禍都未知,活一百年,未免太孤獨疲憊。”
喬函潤從背後擁住他,貼著他的脊梁,“陳淵,我們一起活到一百歲,你願意嗎。”
漫長的死寂過後,他嘶啞笑了一聲,“你也沒變,喜歡追問不可預料的答案。”
喬函潤心涼了一寸,她緩緩抬頭,“你沒有回答我。”
落地窗糾纏的兩具身軀,她總是這個姿勢抱他,她著迷他的寬闊,著迷他充滿力量的心跳。
她覺得那是自己完完整整占有他的時刻。
緊挨他的心臟,深情又唯一。
陳淵感受到一陣窒息的悶漲,流竄在體內,迅速吞噬了他。
喬函潤的溫度和柔情如此熟悉,和當初一樣,又不太一樣。
他猶豫良久,握住她圈在自己腰腹的手,“活不到一百歲呢?”
“那九十歲,八十歲,甚至六十歲。”她迫切渴求陳淵的回應,“無論多麼長,還是多麼短暫,你願意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