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戎馬生涯,亦是漫長孤寂。
像一部沒放映完的陳舊電影,一幀幀畫麵在眼前呼嘯而過。
煙折斷,墜在指節,燙得他回過神。
“陳廳。”組長迎上,小聲耳語,“您大哥牙口真緊,是等誰救他呢?”
陳翎把煙頭丟在垃圾桶的水箱,活泛了下肩頸,“撤銷原來的口供,我親自審。”
組長樂了,“老將出馬,一個賽過全組。”
陳翎很忌諱這種形容,“老嗎?”
“您以前不計較歲數啊。”組長遞他一瓶溫熱的礦泉水,“老樹開花了?”
中年男人情感動向的三大標配減肥,穿新衣,在意年齡。
陳翎不言語。
“有一位稱呼您三叔的姑娘,二十出頭,姓沈——”
他鬆了鬆製服扣,“你閒的?”
組長咂舌,“我這不好奇嗎,又沒到處散播。郭教員四十歲的時候,兒子讀初中了吧?您跑一線不至於擠不出空結婚造娃啊,再說往後坐辦公室指點江山了,沒危險。這男人的黃金年齡隻剩一個尾巴了,您得上心。我聽顧秘說您舊疾複發,最近腰酸腎脹,尿頻還發黃——”
“再廢話,調你去柬埔寨,乾十年再回國。”陳翎不耐煩,刷卡通行。
組長環抱胳膊,衝下屬使眼色,“百分百有那事。”
下屬湊上前,“哪事啊?”
門砰地巨響,男人麵孔出現在窗口,組長嚇一激靈,嗬斥下屬,“瞎打聽什麼啊,沒你事!”
3號房裡,陳政在闔目養神。
陳翎明白,這隻老的,最難搞。
拉鋸戰沒用。
要迅速擊潰他的防線。
他打開記錄儀,撂下案宗,開門見山,“張理為什麼檢舉你。”
陳政不慌不忙眯眼,“結發夫妻都反目,司機被收買反咬我,不稀奇。”
“拿什麼收買他,錢和股份嗎?”陳翎落座,拂掉警褲沾染的灰塵,“張理和江蓉之間,你有數嗎。”
陳政舌頭舔著後槽牙,腮鼓起,沒答複。
其實不止陳家,江家、周家、包括鄭野家,夫人和年輕的保鏢、司機眉來眼去,暗度勾結,是上流圈羞於啟齒又屢見不鮮的內幕。
男人年歲大了,外頭一群鶯鶯燕燕,分給妻子的精力寥寥無幾,四十歲以上、娘家財力與婆家旗鼓相當的豪門夫妻,至少一半各玩各的。
雖然常有,擺在明麵終究難堪。
如今二房垮了,長房要是再曝出豔聞,陳家內外一團糟,富誠的價值也跌至穀底,再難拯救。
“家族內部醜事,你千萬遮掩住。”陳政語氣焦躁,“張理喜歡你大嫂,不過江蓉有分寸,她對我也忠心,所以我沒當回事。如果追究,流言鬨大,本來一廂情願的關係,外界議論起來,編造成雙方苟合,影響陳家的清白。”
陳翎看向他,“據我所知,江蓉有意。”
鎖在審訊椅的男人先是緘默,而後爆發,“你撞見什麼了?”
“我調查過,12月19日晚,張理去醫院探望何佩瑜。次日,他在長安區局揭發你的罪行。”陳翎喝了一口水,“張理接近江蓉,大概率是演戲,他幕後主謀是何佩瑜。”
陳政麵目猙獰,“我讓黑雞廢了張理!”他激動坐起,試圖掙脫椅子的束縛。
門口的警員見狀,要闖進去治服他,組長攔住,“陳廳要求清場,他料理五大三粗的漢子都不費勁,何況一老頭呢,用你逞能?”
“頭兒,陳廳清場——”警員欲言又止,“他會不會高抬貴手”
“放屁!”組長瞪眼,“新來的生瓜蛋子,你了解陳廳的為人嗎?”
警員立馬閉嘴。
組長倚著牆,撕開泡麵桶,“當年,陳廳是副局,我剛入隊,他帶著我去邊境,搗毀一個製假藥的團夥,他前女友蒲惠在平縣鐵路附近執行公務遇險,昏迷前的求救電話是打給他的。”
下屬一怔,“然後呢?”
“陳廳當初執意去邊境臥底,任憑蒲惠挽留,也一刀兩斷,他心中有愧。即使如此,他顧全大局,避免我們全隊暴露,沒接那通電話,沒管蒲惠的死活。後來,我們奮戰兩天一夜,順利交差。陳廳去見蒲惠,請她原諒,她不肯見他,過了半年,蒲惠嫁人了。”
組長擰開熱水機,看著麵一點點膨脹,浮起,“陳廳永遠不會有汙點,他是長安區局最耀眼的豐碑。”
審訊室內,陳政直起腰,“陳家待你不薄,父親也待你視如己出,我和你二哥衣食無缺養大你,陳翎,做人不要太忘恩負義。”
“我欠陳家養育之恩,我沒忘。”他麵容無波無瀾,卻震懾十足,“你欠下的債,也不是我能做主放你一馬的。”
陳政愕然。
“你推老二替自己送死,逼急了何佩瑜,她聯手張理給江蓉設局,要鏟除陳淵。毀掉陳家聲譽不是彆人,是你自己!你為夫不義,為父不仁,江蓉嫁你三十六年,何佩瑜無名無分跟了你一生,你求財自保,泯滅良知,犧牲她們唯一的兒子,眾叛親離的結局是你咎由自取!”
陳政身軀一震,劇烈戰栗。
灼白的燈光下,他眼眶一厘厘泛紅,下一秒,陳翎將檔案袋重重摔在桌上。
“這些證據,你不服,讓我出麵審,你想過你麵臨的下場嗎?陳家深陷風波,外麵多少眼睛監控我,我審你,比任何人審你都要嚴苛,你希望我徇私,手下留情是嗎?”
他坐在桌角,長腿屈膝,陳翎個子高,體型也板正英武,陰影灑下,五雷壓頂的氣勢。
“你葬送你的兒子,還妄想葬送你的弟弟嗎!”
陳政麵色青白,嘴唇抽搐著。
好半晌,他肩膀驟然垮塌,像一灘爛泥。
陳翎平複情緒,麵對他坐下,“13年4月22日,你在什麼地方。”
陳政咽唾沫,用衣領蹭了蹭額頭的汗,做最後的掙紮,“我沒印象了。”
“我提醒你。”陳翎取出檔案內的一摞相片,甩在他胸口,“你在瑞士nightlife餐廳和銀行行長吃飯。”
照片完整記錄了那夜的場景,兌換支票、合同落款,每個鏡頭都有清晰的特寫,“你怎麼有?”
“美華集團董事長胡士瑋是瑞士銀行的高端客戶,他的家眷在瑞士,和當地政要有往來。”陳翎叩擊著桌沿,“83胡士瑋因盜竊罪蹲了七年大獄,刑滿釋放後,租住在長安區局的管轄範圍,我曾經很關照他,他自願成為我的線人。”
陳政手心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漬,良久,他發笑,“陳翎,我果真沒看錯你,咱們兄弟三人,你最有本事。”
陳翎審視他,“交代嗎。”
他捂住臉,長呼氣,“有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