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沉默越來越凝重,某一天甚至有警察找到大院,說要他接受配合,調查一起街頭的交通事故。騎車的路人被撞倒,昏迷不醒,顧淮北將他送往醫院,而他的摩托車頭恰好有損傷。顧淮北解釋說,自己前一日撞在了隔離墩上。可是沒有人相信,他麵對的是周遭懷疑的目光。
隻有我堅信不疑,在片警小周叔叔來大院辦事時,我推搡著他大喊“淮北哥哥是冤枉的,你們都是壞人!”小周叔叔哭笑不得,連連解釋交通事故並非他的職責範圍。好在當事人並無大礙,隔幾日便清醒過來,並且沒有栽贓顧淮北;同時也找到了目擊證人,證明顧淮北的確駕著摩托車,撞在隔離墩上麵。
沉冤得雪,顧淮北請我吃冰棒。坐在老槐樹下,我拍著他的肩膀,凝視著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不是會逃跑的人。”
他笑“你應該相信,我的技術不會那麼差,撞到人。”
我已經學會了反駁“技術好,怎麼會撞到護欄?”
顧淮北無奈“路邊忽然竄出一條黑狗……誰知道它怎麼那麼黑!”
我忍不住笑出來,像亦晴一樣,用藥水幫他擦著額頭上的傷。他輪廓清晰的眉骨上隱約有當年的疤痕,我多想用力地撫平那道印記,也撫平他心中的那些不快。如果不是走神恍惚,車技一流的顧淮北,怎麼會為了躲一隻狗撞在護欄上?
他似乎看出我的執念,輕輕攥著我的手,低聲歎息,說“你這個小家夥啊。”
那一年我十歲,開始學會,要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
亦晴畢業後沒有回到家鄉。那兩年她的父親生了一場重病,幾乎耗光家中的積蓄,她說小城微薄的收入無法支撐沉重的經濟負擔,所以選擇留在北京工作。顧淮北已經成為小城裡最炙手可熱的汽車修理師,挺拔英俊,有多少或清純或熱烈的姑娘含情脈脈地凝望他,撩撥他挑逗他,顧淮北都置若罔聞。那一年的生日,隻有我陪他一起慶祝。我們都是本命年,他送我一支紅色的發卡,我親手編了一個如意結,吊在他的鑰匙扣上。
大城市裡大概真的遍地黃金。兩年後,亦晴不僅還清了家中的債務,還帶回一張銀行卡,我才知道在她父親病重時,是顧淮北幫她墊付了學費。她依舊清麗動人,然而曾經柔和的臉龐變得僵硬,聲音也冷冷的。“至少在經濟上,我不再虧欠你了。”她這樣說。
顧淮北沉默片刻,輕聲哂笑“你說的對,總有一天,我們會是自由的。”
然而這自由隻屬於飛往新天地的沈亦晴,她說我們已走得太遠,已沒有話題。顧淮北無處遁逃,隻身困於閉塞的小城和昨天的回憶裡。
四、
他天天聽著《單身情歌》,抽煙,喝酒,飆車,滿腮胡茬,神色頹唐,反複細數一個多情的癡情的絕情的無情的人給他的傷痕。沒有誰能勸阻他,隻有我衝上前“不許你這麼墮落!”我搶過他手中的煙,狠狠吸了一口,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煙霧從我的鼻子、嘴巴,好像還有耳朵中冒出來,繚繞的霧氣中我像個火車頭,嗆得眼淚都留下來。
顧淮北哭笑不得“你還要再抽一口試試看麼?”
“試就試,有什麼了不起!”我盯著他的眼睛,那像是一口波瀾不驚的深幽古井,“顧淮北你記住,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要試試看麼?!”
他沒有再做什麼,他隻是消失了。我找不到他,但是我不敢也玩消失。我怕他什麼時候回來了,會找不到我。我就在巷子口等他,日複一日,哪怕站成一棵樹。
好在顧淮北沒有消失太久,幾天後他重新出現,理了短發,刮了胡茬,又是我熟悉的清爽俊逸的淮北哥哥。他的眼神依舊清澈,但卻多了我看不懂的沉靜。他依舊揉著我的頭發,笑著說“因為有安安在,我怎麼也不敢變的太壞。”他又拍著那張銀行卡“好大一筆錢呢,你想要什麼禮物?”
“給我,都給我!麻辣燙,羊肉串,我要把它都吃光!”我跳起來,從他手中奪過那張卡。我不要他和沈亦晴再有一絲瓜葛,不要他再想起和她有關的任何事情。
那一年我十四歲。羅密歐和朱麗葉在這個年紀已經可以為彼此去死,我沒有那麼壯烈,我隻想和他一起簡單地生活。
以前的以前,以後的以後,陪在顧淮北身邊的,隻能是我。
顧淮北失去了相愛八年的女朋友,現在他身旁隻有我一個姑娘。我在心中暗暗希望,他是在等我長大。我知道自己聰明伶俐,有順風順水的課業,討人喜歡的麵龐,鄰居們對我的最大讚許,就是說“老駱家的安安,長大後一定不會輸給亦晴。”可是我不想,我才不要變成她。我全部的聰明才智隻用來做一件事,那就是陪伴顧淮北。我要吸收亦晴的教訓,我必須變成和顧淮北一樣的人,而不是不同的。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顧淮北的摩托車後,環著他的腰,將臉頰貼在他後背上。他帶著我郊遊,爬山、劃船,在池塘邊垂釣。我坐在他身旁的大石頭上,赤著腳搖搖晃晃,就如此年複一年,開始隻能踢到到水麵,漸漸腳踝都可以浸入水中。我已經不需要站在水泥壇上,就能拍到顧淮北的肩膀。
鄰居們都笑,說駱安顏這樣纏著淮北哥哥,他怎麼找女朋友?於是我試探著問顧淮北,希望找一個怎樣的女朋友。他隨口答道“溫柔漂亮,婀娜多姿。”
我用力挺了挺胸“這樣嗎?”
他輕笑“你這個小家夥。”他的目光似乎看著很遠的地方,“其實,能安靜坐在一起的人,就好。”
我側頭“那不就是我?”
顧淮北笑聲爽朗“你?我看著你穿開襠褲長大,你都可以叫我一聲叔叔了。”
我在心中默想“即使是,你也是我的長腿叔叔。”
夏夜裡我們在葡萄架下乘涼,一人捧著半隻冰鎮西瓜,不顧形象地用勺子挖來吃。他唇邊還沾了一粒西瓜子,像個小孩子。我伸手摘下來,又看到他鬢角的一根短短的白發。我要湊得很近,才能用指尖拔下來。如此之近,可以清楚聽到他的呼吸。還有他溫潤的雙唇,似乎輕輕觸碰在我額頭上。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滯了。
他忽然向後仰身,似乎要躲開我的手。“不要拔了,還有很多。”他笑得局促,“歲月如飛刀,看,你都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他開始躲避我,不肯再帶我去郊外玩耍。而我也考上了亦晴曾經在的高中,這所學校在郊區新建了校舍,要求所有的學生都住校,隻有周末才能回家。即將到來的離彆讓我無比惶恐,臨行前顧淮北約法三章“不能和彆的女生去逛街,不能帶彆的女生吃東西,不能讓她們坐摩托車的後座。”這些都是我的專屬,其實我恨不得約法三十章,或者將他卷起來塞在書包裡帶走,那樣最好。
少女們在熄燈後常常談起關於未來的理想。我沒有片刻猶豫,斬釘截鐵回答道“做個賢妻良母。”眾人訝然“你?每天風風火火,爬樹翻牆,像個假小子。”
我自幼受顧淮北熏陶,精力旺盛,恨不能飛天遁地。然而我的溫柔羞澀,內心的千回百轉,隻留給他一個人。在他麵前,我才哭的笑的像個小女生。
然而周圍的人不這樣想,他們為我選擇了一條看起來光明順達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