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姬道“此乃家事,不是國事,不必拘於君臣之禮。”
“如此……”劉南圖微微沉吟,又看向楊璿璣,手撚須髯,臉上滿是慈愛之笑,“璿璣,給你選的丈夫,總要你滿意。你且自己說說,中意哪一個?”
楊璿璣起身稱拜,目光在那些坐著觀賞歌舞的士子間逡巡。有幾個大膽的士子見帝姬正在看著自己,竟向楊璿璣微微頷首致意。楊璿璣麵露羞赧之色,側過臉對劉南圖道“兒臣覺得左邊第三個藍衣的書生極是本分,一直垂首而坐,眼睛都不看那些舞姬,可謂非禮勿視,想必是至誠君子了。”
劉南圖遠遠望去,果然見一個藍衫青年一絲不苟地正襟危坐,在這富麗堂皇的宮殿之中猶見得局促,顯然是沒見過甚麼大世麵,有些手足無措了。
楊真真微微皺眉,這年輕人隻因與楊璿璣年歲相當、相貌尚可且無婚配而備選,卻一時記不得姓字名誰,她喚來內侍,低語了幾句,方對劉太後道“此人姓柳名夢龍,出生倒也不差,乃關中柳氏的郡望。”
劉素姬道“關中柳氏?那也算是名門望族,隻是看這士子的模樣,卻不像是世家子。”她淡淡道,“既然是璿璣親自選中的,便讓他到殿前來見駕吧。”
楊璿璣的臉微微一紅,起身又拜,輕聲說道“兒臣暫且回避一下。”
坐在對首的楊玲瓏掩唇一笑“皇妹害羞什麼。將來若是入了洞房,難道也要隔著簾子說話?”
楊真真亦麵露不悅之色“玲瓏說得極是。璿璣,你身為帝姬,怎可如此畏手畏腳?平日裡要多向你皇姐學學,莫失了皇家的體麵。”
楊璿璣低頭稱諾,輕咬著下唇坐下,她的臉微微發燒,低垂著頭,雙手相握,頗有些窘態。楊玲瓏衝她微微一笑,眼底卻頗有得意之色。
待歌舞聲樂漸止,劉太後賜了賞,舞姬們謝恩退下。司儀太監走到殿前宣甲子科第十七名柳夢龍上殿。藍衫書生顯然是吃了一驚,站起身時竟被凳腳一絆,險些摔倒。楊真真麵色一沉,太後劉素姬卻溫言問道“柳愛卿可是關中柳氏的本家?”
柳夢龍自從與何晏之在隋州彆後,北上京都倒也平安無事。隻是到了燕京之後,頗費了些周折。他一路遞交名帖,結果處處碰壁,眼見著科考將近,卻沒有拿到朝中舉薦。正在心灰意懶之際,恰又絕處逢生,他托了曾經相熟的一個貢生,找到了右司承府三少奶奶的陪嫁柳氏,那柳嬤嬤原是他的同鄉,可巧這梁府的三少奶奶梁柳氏也是出身關中柳氏,乃是嫡支長房的女兒,若論起親疏,倒與柳夢龍沾著一點點親故。梁柳氏也是個愛才的,看了柳夢龍的拜帖,便舉薦給了自家的公爹梁孟甫,不過舉手之勞,卻總算是給了柳夢龍一份舉薦。
說來也是柳夢龍命中交了大運,春闈三場竟是場場高中,名次雖然靠後,卻一路進了殿試。他隨著眾人麵見天顏,平生之中,從未見過這樣大的場麵,手腳都不知道放在何處。偏生皇帝這次是要選女婿,一是看相貌,二是看是否婚配,三是看是否出生高門,其餘的倒是靠後。柳夢龍雖然落魄,好歹也算是關中柳氏之後,又長得清秀白淨,尚未婚配,便被皇帝劃入了備選之列。於是,竟殿試高中,成了新科的進士,還受邀參加今日的宮宴。
仿佛是做了一場大夢,柳夢龍頗有些渾渾噩噩地叩首行禮,好半天才聽懂劉太後的問話,他為人甚為老實,自然實話實說道“啟稟太後娘娘,微臣並非柳氏本宗,乃是出生旁支。”
劉太後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笑著問道“愛卿家中還有甚麼人麼?”
柳夢龍答道“微臣乃家中長子,家父早已過世,家中唯有偏親,還有幼妹待字閨中,再無旁人。”
劉太後點了點頭,朝大院君一笑“家世倒是清白。南圖覺得如何?”
劉南圖道“既然是璿璣自己看中的,臣沒有什麼異議。”他看向楊真真,“這柳夢龍既然出身名門,又是新科的進士,想必人品才學都配得上帝姬。我看此人相貌不俗,沒有那些貴豪紈絝的浮誇之氣,也算是難得。”
楊真真卻是端坐不語,一口一口地抿著茶。劉太後頗有些不悅道“皇帝方才說要哀家做主。哀家真的做了主,皇帝倒反而不高興了。”
楊真真道“母後見罪。朕不是這個意思。”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藍衫書生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晌。柳夢龍隻覺得皇帝的目光如電,仿佛是要將自己的骨殖都剝開來審視一番,背心漸漸沁出汗來,一顆心兀自跳個不停,在大殿上的每一刻仿佛都成了折磨。
楊真真喃喃道“此子雖非寒門,卻隻是一介白丁,如今倒是一躍跳了龍門。”
劉太後道“皇帝又錯了。璿璣嫁了他,便是柳家之婦,自然與皇家沒有關係了。”
楊真真淡淡一笑,垂眸道“母後說的極是。”她轉過臉看著楊璿璣,“皇兒,你可願意?”
楊璿璣起身行禮,低聲道“皇祖母教導得是。女子出嫁從夫,兒臣自然是嫁侯隨侯,嫁隸隨隸。”
楊真真頷首說了聲“好”,她起身走下禦座,緩步來到柳夢龍的麵前。柳夢龍跪在地上,汗涔涔而下,隻覺得一種極淡的熏香環繞自己的四周,明黃的龍袍近在咫尺,上麵所繡的金龍在大殿的燭光下閃著幽微的光芒,他不敢抬頭,皇帝本來與他而言,隻是遙不可及的夢幻一般的存在。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哪一個讀書人沒有做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夢呢?而如今夢想仿佛已經成真,瓊林赴宴、光耀門楣,更沒有想到的是,天子垂青,竟要擇他為婿。隻是,此時此刻,柳夢龍心中除了惶惑不安,竟沒有一絲一毫的高興。閔柔帝姬隻是一個看不真切的影子,卻即將要成為他的妻子,他一介書生,著實是三生有幸。混混沌沌之中,他聽到皇帝冰冷的聲音說道“柳夢龍,聽旨。”
柳夢龍一個激靈,慌忙俯身叩首,隻聽皇帝繼續說道“朕將閔柔帝姬許配於你,擇日完婚。”柳夢龍猶似在夢中,還未開口,卻不知是哪個在身後喊了一聲“恭喜皇上,皇上聖明”,霎時,殿中所有的人聞聲跪倒,山呼萬歲,齊聲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柳夢龍如夢初醒,隨之叩首謝恩。
眾人又給太後道賀,給大院君道賀,一時間,溢美之詞充斥於耳,無不是錦上添花的阿諛奉承。劉太後仿佛極為高興,又一連賞了許多朝中重臣。賀喜聲中,右司承梁孟甫出列,朗聲道“啟稟陛下,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今日閔柔帝姬出閣,當召回皇長子,為帝姬送嫁。”
此言一出,殿中霎時安靜了下來。岷王楊玲瓏目不轉睛地看著梁孟甫,冷聲道“梁大人,楊瓊乃是被逐的罪人,如何能重回燕京?”
梁孟甫道“今日太後大壽,天下骨肉無不團聚。帝姬出嫁,按禮製,當由長兄送嫁。宣皇長子入京乃是彰顯陛下的仁德,亦更顯皇家的兄妹情深。否則,隻怕於禮不合,被世人詬病,讓皇室蒙羞。”
楊真真沉吟道“之子於歸,遠送於野。”她微微一笑,“不錯,理當由長兄送嫁。”
劉太後麵色一沉“皇帝,隻是戴罪之身,豈可入宮?”
楊真真道“璿璣出嫁,自然大赦天下。況且長兄送嫁,乃天經地義之事。召子修回宮而已,母後難道不想孫兒麼?”
劉太後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麵上的怒意未消,道“皇帝,你今日是真心給哀家來賀壽的麼?”
楊真真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母後覺得呢?今日朕為母後賀壽,不免想到自己的兒女。念我出腹之子,豈有不憐惜之意?朕意已決,還望母後不要再插手朝堂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