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頗有些驚訝,心中便了然,這二公子想必是喜好男風,出個門竟然還帶個相好的。於是笑道“自然不敢掃了公子的雅興。”
沈眉亦笑道“謝大人一清早來訪,總不至於是與沈某來敘舊的吧?”
謝婉芝合上扇子,連笑容易隨之斂去,道“皇長子月餘前隻身來到江南道,卻無故失蹤。子衿知道他去了哪裡嗎?”
沈眉道“楊宮主曾來過歸雁莊,帶走了蕭北遊,此後便失去了行蹤。沈某這些時日也同犬子在尋找楊宮主,可惜收效甚微。”他輕歎了一聲,“謝大人是在懷疑在下嗎?”
謝婉芝的目光深幽,緩緩道“皇長子乃是將軍唯一的骨血。子衿,我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事讓你同將軍反目成仇,而我也不信你是一個貪圖權勢與富貴的小人。歐陽長雄畢竟曾救過你的性命,你難道忍心叫歐陽氏絕後麼!”
沈眉道“謝大人既然認定楊宮主的失蹤與在下有關,沈某百口莫辯。”他躬身行了一禮,“清者自清。謝大人既然懷疑沈某,就請謝大人搜查歸雁莊,沈某絕不阻攔。”
謝婉芝冷笑道“想不到你我相識一場,卻要落得兵戎相見的地步。若派官兵搜查便能找到蛛絲馬跡,我又何必苦惱?”她表情肅穆,讓人望而生畏,“聽聞你家公子乃是岷王殿下的肱骨,不知可否引來一見?本官有幾句話,要請教沈公子。”
沈眉微微一愣,隨即道“大人之命,草民莫不敢從。”
廳堂裡的氣氛陡然間變得壓抑起來。一時間,誰都不再說話,唯有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謝婉芝隻是坐著喝茶,葉雲舒垂手而立,目不斜視,而沈眉靜默地站著,連慣常的笑容都收斂了,兩人仿佛都沉浸在往事之中,卻又各懷彼此。
沈碧秋很快來到了前廳。他穿著一件湖紗的藕色長衫,戴著一頂儒冠,一派書生打扮。他徑直走到謝婉芝麵前,躬身施了一禮,恭敬地說道“學生參見道台大人。”
謝婉芝溫婉笑道“無須多禮。”她嫻嫻指著一旁的座椅,“沈公子請坐。”
沈碧秋道“學生不敢。”他麵露忐忑之色,“父親大人尚且站著,為人子者豈敢稍坐?於禮不合,亦有違孝義。”
謝婉芝道“想不到子衿兄倒是生了一個好兒子。貴公子儀表堂堂,人品出眾,想必令夫人一定也是人中龍鳳,本官甚為羨慕,不知可否引薦一番?”她衝沈眉一笑,目光中頗有探究之色,“子衿兄待本官甚為生分。你我也算是舊相識,卻連喜酒都不曾請我喝上一杯。你連自家夫人的姓氏籍貫都不讓旁人知曉,一些不識好歹的人隻怕背後要風言風語,實在有礙名聲啊。”
沈眉道“大人謬讚。並非在下諱莫如深,隻是,拙襟已經過世二十餘年了,謝大人怎會毫不知情呢?”他抬起頭看著謝婉芝,“說起來,拙荊蘇氏亦是大人的故人哪。”
謝婉芝麵色微變,道“你說什麼?什麼故人?”
沈眉含笑道“昔日的康橋八豔之首蘇小環,謝大人一點都不記得了麼?”
謝婉芝猛地將手中的茶盅一扣,厲聲道“一派胡言!沈眉!開玩笑也該有個分寸,小環姊姊怎會嫁你為妻?她明明是……”
葉雲舒從未見老師如此失態,顯然吃了一驚,有些不知所措。沈眉卻打斷了謝婉芝的話“逝者長已矣。大人一再盤問,沈某才不得不和盤托出。不論大人相信與否,蘇小環都是在下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歎了口氣,“小環在世時,最不希望旁人論及她的出身,死後卻要我將她的屍骨燒化成灰,撒於康河之中。”
他頓了一頓,目光灼灼地看著謝婉芝“謝大人,小環不止是救過你的性命,還救大人於風塵之中。若沒有蘇小環,謝大人如何脫身樂籍?如何參加科考?如何得以金榜題名?又如何位列朝綱?謝大人方才質問在下為何不念歐陽長雄的救命之恩,而謝大人又何曾顧念過蘇小環對你的再造之恩?”他的臉上露出嘲諷之色,“歐陽長雄對蘇小環始亂終棄,不仁不義甚矣。世人隻記得歐陽長雄的豐功偉業,又有誰替蘇小環鳴不平?就連謝大人當年,又何曾替小環說過一句公道話?”
謝婉芝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激動的情緒,緩緩道“歐陽將軍與蘇小環之間的往事,我最清楚不過,你不必故意說這些來混淆視聽。”她的目光落在沈碧秋的身上,仔細打量著,“你是蘇小環的兒子?”
沈碧秋道“啟稟大人,家母不幸已仙逝多年,學生那時尚未記事,並沒有太多的印象。”
謝婉芝怔怔道“難怪我看你覺得有些眼熟。我一直以為小環姊姊早在五羊城殉情而死,不想她竟然委身沈眉,還生下了兒子。”她微微苦笑,“她不曾來找我,想必亦是恨著我了?”
沈碧秋道“學生記憶之中,家母雖然體弱多病,卻溫和恬淡,並不曾有過怨懟之情。”
謝婉芝頷首道“沈公子至純至孝,令堂在泉下自當欣慰。”
沈碧秋道“百善孝為先,此乃天經地義之事,學生畢生所為,便是叫母親大人含笑九泉。”他又恭然施了一禮,“不知大人喚學生前來,有何吩咐?”
謝婉芝笑道“聽聞前幾日岷王殿下曾到訪貴莊,還特意召見了公子,而皇長子又恰恰在此時失去了蹤跡,想來,甚為奇怪啊?”
沈碧秋道“請大人恕罪。事關機密,學生不敢妄言。大人若有疑慮,可親自上奏岷王殿下。也請大人體諒學生的苦處,實在是王命難違。”
謝婉芝的麵色一沉“那麼,沈公子認為,皇命和王命,哪個更為要緊?”
沈碧秋作揖道“謝大人,您與家母亦算是故人,學生冒昧,喚大人一聲姨母。”他長歎一聲,“如今多事之秋,學生自忖身處風浪之口,自身難保,幸而多病之身,得以保全性命於南畝。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岷王殿下權勢滔天,學生不敢違逆,亦不敢置沈氏一門於水火。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若實在逼到急處,學生唯有舍身取義,於九泉之下,亦好向家母交待。”
謝婉芝一怔,沉吟道“也罷。我且信你一回。你既然已經看到如今時局不穩,自當明哲保身。莫要叫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
沈碧秋正色道“學生與家父願意全力以赴,助大人早日尋到皇長子的下落!”
讓謝婉芝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以撇清沈碧秋與此事的關係。如此想來,沈眉確實對沈碧秋忠心耿耿。他如今已全然不信沈眉與沈碧秋的父子關係,而自己與沈碧秋的關係,他也絲毫不信。這麼多年以來,他隻是一個走南闖北的戲子,從未想過自己的身世有什麼秘密,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父母應該是遭遇了饑荒的難民,在顛沛流離中與自己失散。
他寧可如此,也不願突然地背負起血海深仇。未曾經曆過的腥風血雨,他愛不起來,也絲毫恨不起來。王子也罷,乞丐也罷,或許沈碧秋糾結其中,而他何晏之隻想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而已。
一路狼藉。何晏之胡思亂想間,已經被帶到了北邊的一處院落。他心中一怔,這原來竟是曾經囚禁楊瓊的小樓。此處,喊殺和打鬥之聲已經漸遠。可見,沈碧秋並沒有率領江南八派的眾高手圍剿而來,何晏之心中已然有一個篤定的想法沈眉帶他們來這裡,確實就是想要謝婉芝的性命,而自己亦是這個局中的一個誘餌,一個可以隨時隨地舍棄的誘餌罷了。
是否要提醒謝婉芝呢?
何晏之看看沈眉,又看看謝婉芝,終於還是一言不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謝婉芝也並非愚蠢之輩,怎會看不透其中的玄機?
沈眉對謝婉芝一拱手“謝大人,這處小樓想必你已經搜查過,隻是這間樓的底層有一道暗室。楊瓊便在這暗室之中。”
謝婉芝道“好,你隨我一同下去。”
沈眉道“這是自然。隻是,謝大人不需要留一兩個人在樓外守候麼?”
謝婉芝一笑“子衿兄想得甚為周到。”她便命兩個近衛守在小樓的外側,命其餘的四個近衛押著沈眉同何晏之,一起走進了小樓之中。
樓中已空無一人,到處是撒了一地的杯盤器皿,淩亂不堪。沈眉走到窗邊的一處暗格外,擰動開關,木質的地板發出咯吱巨響,一個四方的大洞便出現在眾人麵前,隱約還可以看到有蜿蜒的樓梯直通地下。
謝婉芝朝下邊望了一眼,道“子衿,要麼你自己下去把楊瓊帶上來,要麼,你叫下麵的人自己上來。如果在一刻鐘內我見不到楊瓊的話,”她冷冷的目光瞟向何晏之,“你自然知道我會做甚麼。”
沈眉歎了一口氣,轉而向那黢黑的地道口喊道“采綠,帶楊宮主上來!”
采綠!?原來這女孩兒還是園中!
何晏之乍聞這個名字有點詫異,隨之竟從心底鬆了一口氣。他一直有些不忍采綠因他而死,想來沈碧秋還不算太過殘酷,終究是留了采綠的一條性命。
果然暗道之內傳來環佩叮當之聲,不一會兒,一個翠綠色衣裙的少女攜著一個青袍男子緩步走了出來。或許是在暗道中待的時間太久,那個少女臉色慘白,目光也有些呆滯,隻是愣愣看著沈眉,隨即跪倒在地,沉聲道“屬下參見莊主。”
她身後的青袍男子隻是以手擋著室內的日光,想必是囚禁的日子太久,雙眸已經不能適應日光的照射。他眯著眼睛,神色有些暗淡,渾身上下卻依舊是昔日的清俊之色,隻是舉手抬足間亦有些呆滯,一時間竟隻是呆愣地看著謝婉芝和何晏之,仿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