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蓋打開,我深吸口氣挪步貼近。
先是看見了缸沿兒之下的黑發,然後是白色發青的額頭,然後就是半張如雪覆蓋的臉。
在這滴水成冰的山洞裡,她的皮膚表麵結了一層冰霜。
舅舅好堅強,他努力的站住,想伸手去撫憐娃的頭發,然後就在手指觸到發絲之前,咻的一下,那一雙眼睛睜開了!
睜眼了!
憐娃睜了眼!
所有人哄的往後了一步,隻有舅舅還雙手扒著缸沿兒瞪著大眼。
憐娃看著舅舅說了一句:“你來啦。我在這裡等了你好久,就是為了再見你一麵。我已在城南十裡紫草坡化為了一株鈴鐺草。願將我采擷,日日長伴君。”
說了這話,她重新閉上了眼,舅舅大喊一聲憐娃,聲動空穀,回聲緲緲,催人心腸。
再探她時,氣息全無,人如木石。
這一奇聞壓在人心頭良久。
良久無言。
唯剩嗟歎。
初雪來了,戊申年的初雪在千萬人的念叨聲裡婉婉而來。
這一年的雪莫名帶著絲麝香味,涼中涼,清裡清,透中透。涼涼玉屑花,清清冰骨碎,透透水晶心。
天上雪女輕抖袖,人間此畫已留白。
我拄著臉趴在窗戶上,瞧著無邊無際的大雪簌簌落下,像是一片片輕盈的羽毛落到心上,治愈,舒緩。
不能更溫柔。
巧嬤嬤在我身後一手一隻耳朵揪著,“小菟子,冷不冷呀,耳朵都凍紅了!”
“不冷,一點都不冷,反而覺得暖。”
“真是個愣孩子呀,若凍壞了,可彆吵著藥難吃。”
我拉著嬤嬤的手一起靠在窗台上,“嬤嬤,你也一起看看呀,我從來不知道從甘露殿看雪這麼漂亮。”
嬤嬤鼻息輕歎,呼出一口熱氣,即刻化成了白霧飄散。
“是漂亮,這甘露殿啊,是睥睨天下的地方。就算前頭的太極殿和兩儀殿都比不得。”
“為什麼?那兩座可是開大朝和中朝的地方。”
“因為甘露殿宿著真龍天子,是護法神最多的。”
我莞爾一笑:“那嬤嬤說說,護法神長什麼樣?”
嬤嬤說:“有天晚上我起夜啊,迷迷糊糊裡看到有一條五爪金龍盤桓著殿宇,龍頭正枕著寢殿的上方,正是仔細觀察著任何風吹草動呢。”
我歪歪頭:“真的嗎?好像也有些道理。自從我宿在了甘露殿,抱尖尖雞和甜甜貓這兩個靈獸來,它們都好像有點害怕呢。”
嬤嬤嘻嘻了兩聲,接著說道:“然後金龍就對著我說話了,他說了,你代我轉告李玉菟小家夥,叫她好好聽話,孝敬長輩,恭敬哥哥,要不然明年的甘蔗將會枯死,讓她吃不上糖果!”
我哇的一聲跳了起來,嘰喳不停:“啊——!嬤嬤太壞了!居然騙我,騙我!”
她抱著我哈哈大笑,雙手揉搓著我的小臉蛋,“好啦,嬤嬤逗你玩呢。不過,你真的不去看看哥哥嗎?”
我噘嘴:“隻怕去了也是拌嘴的份兒,還是叫他安心養傷吧。待這雪下夠一夜,明兒就開始舉行堆雪人大賽了,我還得做總裁判呢。”
一夜過去,雪厚如棉被,堆雪人大賽如期舉行。
舉辦位置就在甘露門外的大片空地上。
三十個參賽隊伍拿著鐵鍬等一應工具,整裝待發。明常侍宣布了比賽規則,一聲號令之下齊齊上場,約定時間為三個時辰。
時間一到,將會有五位裁判決出今日三甲。
我穿著水紅小襖跳進了雪地裡,東邊幫手西邊參謀,興致高昂,樂不思蜀。
一色的雪白中跳脫著我這枚小紅點,自然了,還有許多藍點點、綠點點、紫點點,各色遊動的點點構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戲雪圖》。
那不,宮廷畫師們坐在甘露門處,正在勾勒這難忘的一幕呢。
我一手牽著冬休,一手牽著周船靜,在每一組初具規模的雪堆前流連,猜測著即將誕生怎樣的雪偶。
三個人呼呼哈哈的,吐著快樂的雲煙。
周船靜突然臉龐一歪,目中光彩熠熠,“後悔了,早知道我也參加了。”
“現在也不晚呀,你想堆什麼,我倆來幫你。”
冬休笑道:“當陛下的參加可是違規呐,有您在,誰還敢得第二。”
我把冬休推到周船靜麵前:“那她來幫你,快說說你想堆什麼?”
她美滋滋的笑:“嗯~~,我想堆一匹小馬,馬兒背著一頂紅傘。”
我嗷的鬨起來:“這個好!可也太難了吧!快快快,你倆先鏟雪,我再叫三人過來合為一組。”
緊接著,第三十一組參賽者聚齊了。
當參賽者的手指變的跟冰雪一樣涼的時候,所有的雪人現出了它們的清晰輪廓。
在雪地裡站久了,鹿皮靴也不再頂事,寒氣直漫到小腿。
巧嬤嬤端著手爐過來遞給我:“瞧瞧,瞧瞧,凍得縮脖子縮腦的,跟猴兒似的。”
我捂著手爐次哈著跺跺腳,“陪著他們才有意思啊,冷著也舒坦。”
嬤嬤眼皮一壓,壞壞笑道:“現在覺得好玩,等入了夜這麼多活靈活現的雪人聚在大門口,可是很嚇人的呢。”
我誇張的一噘嘴:“嬤嬤又在逗我,我這回才不上當。”
她攬著蹦若篩豆的我:“真的,嬤嬤勸你一句,比賽結束後最好把雪人都拆了,若不然,雪人活了就糟了。”
我張大了嘴:“雪人也能活?”
她對我忽閃忽閃眼睛:“嬤嬤真不騙你,萬物若是偶得了天地靈氣,便會成精成妖。這甘露門真不是尋常之地啊。”
我瞪大了獵奇的眼睛:“那就活一個兩個給我瞧瞧唄。”
“瞎說。”
巧嬤嬤神色轉的認真起來,她掃視了一眼茫茫人群,目光從一個雪人身上跳到另一個身上,跳了一圈把目光挪回,對我煞有介事的說道:在嬤嬤小時候,家鄉真發生過一場雪人複活的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