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猜測這些人如何來到人間,隻把目光集中在那隻手上。
潔白如玉的手,如此超然,如此絕對,一圈神聖的光環圍繞著它。
它仿佛一直是人、鬼、神的主宰,一直是天地萬物的主宰。
它是不可抗拒的,不可超越的。
渾沌明白,他是在與無法戰勝的對手交戰。
但,他想贏,一定要贏!
大師們皆不言語,神情莊嚴肅穆。
渾沌的穴位被一人一指按住,或風池或太陽,或大推或命門。
霎時間靈氣盈盈,人類智慧集於渾沌一身。他覺得腦子清明,心中生出許多棋路,更有一種力量十倍百倍地在體內澎湃。
他拿起黑子,毅然投下,然後昂起頭,目光灼灼,望著蚊帳裡不可知的對手。
中原突圍開始。
渾沌在白棋大模樣裡輾轉回旋,或刺或飛,或尖或跳,招數高妙決非昔日水平,連他自己也驚訝不已。
然而蚊帳中人水漲船高,棋藝比剛才更勝幾籌。
那白棋好似行雲流水,瀟灑自如,步步精深,招招凶狠,逼得黑棋沒有喘息的機會。
黑棋仿佛困在籠中的猛獸,暴跳如雷,狂撕亂咬,卻咬不開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圍圈。
渾沌雙目瞪圓,急汗如豆。
棋盤上黑棋敗色漸濃!
忽然,渾沌腦中火花一閃,施出一著千古奇絕的手筋。
白棋招架之際露出一道縫隙,黑棋敏捷地逮住時機,硬擠出白色的包圍圈。
現在,右邊廣闊的處女地向他招手。隻要安全到達右邊,黑色的大龍就能成活。
但是,白棋豈肯放鬆?旁敲側擊,步步緊逼,設下重重障礙。
黑棋艱難地向右邊爬行。
追擊中,白棋截殺黑龍一條尾巴。
這一損失教渾沌心頭劇痛,好像被人截去一隻左腳。
他咬著牙,繼續向處女地進軍。
白棋跳躂閃爍,好似舞蹈著的精靈,任意欺淩負傷的黑龍。
黑龍流著血,默默地呻吟著,以驚人的意誌爬向目的地。
隻要有一線生存的希望,無論忍受多少犧牲,渾沌都頑強地抓牢不放!
棋盤上彌漫著沉悶的氣氛。
人生的不幸,似乎凝聚在這條龍身上,命運常常這樣冷酷地考驗人的負荷能力。
終於,渾沌到達了彼岸。
他馬上返過身,衝擊白棋的薄弱處。
蚊帳中人翹起食指,指尖閃耀五彩光輝。
這是一種神秘的警告!
渾沌定定地望著那手指,朦朧地感到許多自己從不知曉的東西。
白子叭地落在下邊,威脅著剛剛逃脫厄運的黑龍。
他必須止步。他必須放棄進攻,就地做活。
但是,這樣活多麼難受啊!
那是令人窒息的壓迫,你要活,就必須像狗一樣。
渾沌抬起頭,那食指依然直豎,依然閃耀著五彩光輝。
他把頭昂得高高,夾起一枚黑子,狠狠地打入白陣!
這是鋼鐵楔子,剛剛追擊黑龍的白棋,被釘在將遭殲滅的恥辱柱上。
下邊的白棋又跳一手,奪去黑龍的眼位,使它失去最後的生存希望。
於是,好像兩位立在懸崖邊上的武士,各自抽出寒光閃閃的寶劍,開始一場你死我活的決鬥。
這是多麼壯烈的決鬥啊!
圍棋在此顯示出慷慨悲歌的陽剛之美,它不是溫文爾雅的遊戲,它是一場血肉橫飛的大搏殺!、
渾沌使出天生蠻力,殺得白棋慘不忍睹。
蚊帳中人猛攻黑龍,一口接一口地緊氣,雪白的手臂竟如此陰冷,劊子手一樣扼住對手的喉嚨。
渾沌走每一步棋,都仿佛在叫喊“我受夠了!我今天才像一條漢子!”
白棋卻簡短而森人地回答“你必死!”
黑棋的攻勢排山倒海,招招帶著衝天的怒氣。
一個複仇的英雄才會具備那樣的力量,這力量如此灼熱,猶如剛剛噴出火山口的岩漿,浩浩蕩蕩,毀滅萬物。
白棋置自己的陣地不顧,專心致誌地扼殺黑龍。
兩位武士都不防衛,聽任對方猛砍自己的軀體,同時更加凶惡地刺向對方的要害。
屋外響起一聲琵琶,清亮悠揚。
琵琶先緩後急,奏的是千古名曲《十麵埋伏》。
又有無數琵琶應和,嘈嘈切切,聲環茅屋。小小棋盤升起一股血氣,先在屋內盤桓,積蓄勢大,衝破茅屋,紅殷殷直衝霄漢。
天空忽然炸響焦雷,繼而群雷滾滾而下。琵琶聲脆音亮,激越如潮,仿佛尖利的錐子,刺透悶雷,挺頭而出。
兩者互壓互蓋,反複交錯,伴那一柱血光,渲染得天地轟轟烈烈。
蚊帳中人吃了渾沌的黑龍,渾沌霸占了先前白陣。
滄海桑田,一場大轉換。
棋細勢均,勝負全在官子上。
渾沌回頭看看,列位先師耗儘真力,已是疲憊不堪。
這個時候,渾沌才知這場大戰非自己一人所為。
人、鬼、神結為一陣,齊鬥那高深莫測一隻手。
官子爭奪亦是緊張,俗語道“官子見棋力”。
那星星點點的小地方,都是寸土必爭,精細微妙,全在其中。
《官子譜》、《玄玄棋經》連珠妙著儘數用上,妙中見巧,巧中見奇。
小小棋盤,竟是大千世界!
棋聖們一麵絞儘腦汁,一麵審度形勢。
範西屏丟了羽扇,先失飄然神韻。
劉仲甫扯去綸巾,不見大家風采。
瘸子先生挨不到桌邊,急得鼠竄,卻被諸多大腿一絆一跌,顯出餓死鬼的猴急。
驪山老母最擅計算,已知結局,扁著沒牙嘴巴喃喃道“勝負半子,全在右下角那一劫上……”
心裡急,手上一運仙力,竟把龍頭拐杖折斷。
果然,官子收儘,開始了右下角的劫爭。
圍棋創造者立下打劫規則,真正奇特之極——出現雙方互相提子的局麵,被提一方必須先在彆處走一手棋,逼對方應了,方可提還一子。如此循環,就叫打劫。
打劫勝負,全在雙方掌握的劫材上。
渾沌的大龍死而不僵,此時成了好劫材,逼得蚊帳中人一手接一手應,直到提儘為止。
黑陣內的白棋殘子也大肆騷亂,擾得渾沌終不得粘劫。
兩個人你提過去,我提回來,為此一直爭得頭破血流。
雞將啼,天空東方一顆大星雪亮。
渾沌劫材已儘,蚊帳中人恰恰多他一個。
大師們一起伸長脖頸,恨不得變作棋子跳入棋盤。
然而望眼欲穿,終於不能替渾沌找出一個劫材。
一局好棋,眼看輸在這個劫上。
滿桌長籲短歎,皆為半子之負嗟惜。
渾沌呆若木雞,一掬熱淚滾滾而下。
列位棋祖轉向渾沌,目光沉沉。
渾沌黑襖黑褲,宛如一顆黑棋子。
祖師們伸手指定渾沌,神情莊嚴地道“你去!你做劫材!”
渾沌巍巍站起。
霎時屋內外寂靜,空氣凝結。
渾沌一腔慷慨,壯氣浩然。
推金山,倒玉柱,渾沌長跪於地!
“罷,渾沌舍啦!”
蚊帳中人幽幽歎息“唉……”
一隻白臂徐徐縮回,再不複出。
渾沌背豬頭出西莊,幾日不回。
西莊人記得除夕雪大,不禁惴惴。
知底細者都道渾沌去了官屯,便打發些腿快青年去尋。
官屯小學教師見西莊來人,詫異道“我沒有見到渾沌,他哪來我這裡?”
眾人大驚,漫山遍野搜尋渾沌。
教師失棋友心焦急,不顧肺病,嚴寒裡東奔西顛。
半日不見渾沌蹤跡,便有民兵報告公安局。
有一老者指點道“何不去迷魂穀找找?那地方多事。”
於是西莊、官屯兩村民眾,蜂擁至迷魂穀。
迷魂穀白霧漫漫。
人到霧收,恰似神人卷起紗幔。
眾人舉目一望,大驚大悲。
隻見穀中棋盤平地,密匝匝布滿黑石,渾沌跪在右下角,人早凍僵,他昂首向天,不失倔強傲氣。
一隻豬頭擱在樹下,麵貌淒然。
渾沌死了!
有西莊人將豬頭捧來,告訴教師,隻因渾沌送豬頭給他過年,才凍僵於此。
教師緊抱豬頭,被棋友情義感至肺腑,放聲嚎啕,悲愴欲絕。
有人詫異“渾沌背後是百丈深穀,地勢極險,他卻為何跪死此地?”
眾人作出種種推測,議論紛紛。
教師亦覺惶惑,止住泣涕,四處蹣跚尋思。
他在黑石間轉繞幾圈,又爬到高處,俯瞰穀地,看著看著,不覺失聲驚叫“咦——”
穀地平整四方如棋盤,黑石白雪間隔如棋子,恰成一局圍棋!
教師思忖許久,方猜出渾沌凍死前搬石取暖,無意中擺出這局棋。
真是棋癡!
再細觀此局,但見構思奇特,著數精妙,出磅礴大氣,顯宇宙恢宏,實在是他生平未見的偉大作品。
群山巍峨,環棋盤而立;長天蒼蒼,垂濃雲而下;又有雄鷹盤旋山澗,長嘯淒厲……
官屯教師身心震動,肅穆久立。
眾人登山圍攏教師,見他異樣神情皆不解,紛紛問道“你看什麼?渾沌乾啥?”
教師答“下棋。”
“深山曠野,與誰下棋?”
教師沉默不語,良久,沉甸甸道出一字“天!”
俗人淺見,喳喳追問“贏了還是輸了?”
教師細細數目,數至右下角,見到那個決定勝負的劫,渾沌長跪於地,充當一枚黑子,恰恰劫勝!
看到這裡,教師崇敬渾沌精神,激情澎湃,他雙手握拳衝天高舉,喊得山野震蕩,林木悚然——
“勝天半子!”
張永林聽到這裡,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蕭央看著他,“這個故事,名為《天局》,在電視劇中,你演的角色,想勝天半子!”
“這個角色,我演了!”
張永林熱血沸騰,“來子也要勝天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