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我人已在養心殿,去過承乾宮後,總算是放下了心裡頭一塊懸著的大石頭。微涼斑斕的夜色正在四下裡靜靜的流淌著,拂過我的麵頰,也拂過載湉的筆尖。我手中翻過書頁的“沙沙”聲更為靜謐中平添一分難得的油墨書香。漆黑的天穹裡布滿了點點生輝的星星,一輪模糊的彎月斜斜的掛在簷上空中,淡淡的月華從窗欞間透進來像是在磚墁上鍍了一層晶亮的碎銀。
我和載湉在殿中靜默許久,兩人的心裡都十分清楚如今事情究竟發展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步,明日一早戊戌六君子就會被斬殺於菜市口,今晚不僅是戊戌六君子的最後一晚,也或許是我和載湉能溫存相聚的最後一晚。
我坐在靠近窗邊的黑漆紋花大椅上,稍稍側著身子,手裡捧著一本《離騷》在看。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憂國憂民嗬!如今眼中猝然看見這幾個字竟是覺得這般紮眼!
恍然憶起那時和誌銳在府邸裡的侃侃而談。
美好嗬!
載湉伏在案上,就著一盞琉璃宮燈中散發出來的昏黃燭光看著慈禧申時特意讓李蓮英轉呈到養心殿的奏折。載湉怎麼會不知道慈禧這本奏折就是專門來惡心人的,可他最終還是打開來看了,半晌過後,他修手緊緊握著拳頭,腕上的經絡已經一根根暴起,極力壓抑著胸中將要迸發的怒氣,須臾後,終是嘶啞著聲音沉沉道出了一句:“皆助紂為虐爾!”
我緩緩合上《離騷》,淺歎一聲,隨即抬腳走到載湉的身側,俯下腰肢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老佛爺這本折子原就是送來養心殿膈應皇上的,皇上可千萬不能中計啊!”
載湉深深一歎,目光徐徐看向我,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層寒霜,“老師在朕左右輔政將近三十餘年,朕年少時,老師頗為照看,就算沒有功勞也有幾分苦勞,老佛爺就這麼憑著他塔拉??剛毅上奏的幾句話就直接將老師趕回了常熟老家,實在是過分,朕也明白朝上那些守舊大臣必定是一言不發,隻會各自顧著自個兒的那點利益,可是朕如今也身陷於此囹圄,幾無自由,即便知曉也一樣是無能為力。”
我想了想,柔聲道:“翁同酥大人在京城馳騁官場幾十年,奴才以為大人早該累了,如今能回歸原籍也算是落葉歸根了,於大人來說倒是好事。”
載湉付出淡淡一笑道:“珍兒總能找到話讓朕舒心,”隨後,載湉微微低眸輕輕執起我的手來,語氣中略含愧疚之意,“朕卻沒有保護好珍兒,最後還是讓珍兒受朕牽連,無法免得禍及己身,”歎息一聲,又道,“也不知日後老佛爺和皇後會怎樣苛待你。”
我深吸一口氣,淺淺一笑,搖一搖頭道:“皇上不該這麼說,這不是禍,這是福,能和皇上榮辱與共、甘苦與共,原是珍兒的福氣。”
載湉稍一蹙眉,動情的看著我,“朕這些日子不止一次想過,若是當年朕未使計選你入宮,或許你會過得更加快樂無憂,如今也不用跟朕一塊兒承受這些苦難。”
我溫婉一笑,凝視著載湉道:“皇上不是珍兒又怎會知道珍兒是怎麼想的呢?”
載湉問:“你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