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那人一直凝目注視著瀑布,晶瑩的水簾,隻映著他出世的站姿,微微涼風,融融斜陽,漂起無儘水花,無聲搖落在他身周。
波光與落花,似乎都被他身上那份閒散的神態所籠罩,在脈脈的頻率中,配合得了無痕跡。
吉娜再看一會兒,就覺瀑布都似乎在逐漸凝結起來,像這個人一樣陷入了永恒的靜止中。這感覺越擴越大,潭水、林木、青山、天空,包括自己的呼吸,都一點一點安靜下來,被這個人從無序歸結為有序,隨著他本身的意誌運行。
吉娜心中不禁一驚。
——這種被控製、被攫取的感覺實在太過真實了!
就在這一片渾成的靜穆中,一道青霓突然透水光而出,不知何時,水晶盤中的筆已濃墨飽蘸,被他握在手中。但見他的身形從容而起,衣袂禦風,腕底龍蛇遊走,墨落水簾之上。登時水霧飛揚起無邊氤氳,烘托著他的身影,一齊揮空落下。
黃衣少女盤中的古帖,也隨之無聲翻動著。
他的身影融於水氣之中,若動若靜,似乎亙古以來就存於天地。他隻是用筆在審視這個眼下的一切,用力量來說服萬物聽從,默然伏首在他沉靜的意誌前麵。
這實在也是種驚人的美。
是讓天地雌伏,眾生垂首的美。
這是與楊逸之的溫暖、包容、潔淨之光截然不同,卻同樣是造物主嘔心瀝血的傑作,不知經過了幾千萬年的雕琢,才能如此耀眼地綻放在這個世界上。
吉娜身子一震,突然想到了什麼——這籠蓋一切、對抗天地的力量是那麼的熟悉!
她突然大聲道“喂!你能不能轉過來,讓我看看你!”
黃衣少女和琴言都吃了一驚。
突然“轟”的一聲響,整個瀑布突然炸開,玉龍般的瀑身化做山峰一樣的驚濤駭浪,狂龍般地四下奔走。
潭水受其衝擊,潮湧般向四周鼓蕩著。炸開的瀑布落到潭中,轟轟然爆發出丈餘粗的水柱,幾千萬條一齊衝天而起,然後化做傾盆大雨,挾著轟隆巨響滾滾落下,擊得山石都碎裂了。
一時陽光完全被遮住,身邊充斥著爆炸般的連環巨響和瘋狂一般的茫茫水柱,吉娜驚恐萬分,琴言長袖飄起,將她完全遮住。
過了一刻鐘左右,這次爆發才停歇住,陽光重回,吉娜勉強睜開眼,就見附近的花木完全凋零散儘,地麵上積水過足,正嘩嘩地彙聚成小溪,向潭中流去。潭水也變得無比渾濁,那瀑布倒還是老樣子,隻是如被狂風吹折,兀自搖晃不停。
吉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黃衣少女和琴言卻拜了下去。
吉娜驚魂未定,一抬頭,就見一人正淡淡地看著她。
殘陽如血,他飛揚的長發及披風都被這夕陽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這滿天落輝的一部分,散發出不容諦視的光芒。
他淡淡地看著她,天地之間的一切美麗、威嚴、智慧都在他眼中彙聚、沉澱。
這雙眸子中涵蓋的竟是無限廣袤的天空,也是滋長萬物的大地,也是閱儘眾生的輪回。
這是隻有神佛才有的眸子。
吉娜突然尖叫出聲,身子仿佛被突然抽空一般,深深地跪了下去,然後淚流滿麵。
他就是她要找的人啊!
——竟然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毫無希望的地點,他出現在她的麵前。
吉娜心中狂喜狂悲,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多麼想就這樣衝過去,撲倒在他懷中,就這樣靜靜地陪伴著、凝望他,再也不要分開。
隻是他的神色卻是如此遙遠,仿佛不可觸摸。
如果楊逸之是天地間自由徜徉的清風與明月,他就是所有神明用所有讚歎與企慕雕琢的熾熱火焰。
如果說,在楊逸之身邊,他能給你張開光芒的羽翼,如此慷慨地阻擋了紅塵與風雨,給予每個平凡的女孩夢想的天堂。
那麼,在這個人身邊,一切卻是截然相反。
他掌控天地間的一切,卻如此吝惜一個承諾,他並不給予,而是肆無忌憚地掠奪,用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不斷地掠奪你的心,你的愛,你的眼淚,你的一切。
哪怕最不經意的一顧,便能讓你輕易拋開所有矜持,為他奉獻上所有繁華。
哪怕最淡然的微笑,也讓你真切地感到卑微,感到仰望,感到焚滅的瘋狂。
他讓你心甘情願做撲火的飛蛾,哪怕知道會受傷,會流淚,也要不顧一切地留在他的身旁。
於是,你來到他身邊,被那焚滅一切的烈焰點燃,你的生命便會在劇烈的痛楚與快樂中戰栗,化為一團燦爛的煙花。
隻是,這煙花並不屬於你,卻隻點綴了他的輝煌。
吉娜緊緊咬住嘴唇,強忍著彭湃的心潮,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多麼想告訴他自己此刻的心意,但是她不能。
在她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當女孩子尋找到自己生命中的那個人時,絕不能立即說出來。不僅不能說,而且還要表現出幾分冷淡,幾分調皮。
然後,她必須完成三件事。
這三件宛如惡作劇一般的事情,是對他的三次試探。如果這些試探都順利的話,中秋那夜,她便會將那件精心準備的禮物放到他麵前。
如果他收下了,他們就能受到遮瀚神的祝福,從此相伴永遠。若有一樣沒有完成,那麼神明便會震怒,讓他們的一生變得坎坷。
吉娜默默地看著他,心中一遍遍預言著那三次試探,漸漸壓抑下心頭的激動。
最愛的人就在你身邊,卻不能告訴他你愛他。
這是多麼幸福的折磨啊。
吉娜一點點站直了身體,呆呆地看著他,一麵擦著眼淚,一麵傻笑著,剛笑了幾聲,又忍不住啜泣起來。
看著她又哭又笑,琴言很有些擔心,卻又不敢說什麼。
那人見吉娜如此舉止,神色也溫和起來。他嘴角浮出一個淡淡的笑意,整個天地萬物的肅殺都一掃而空,隨著他一起笑了起來。
“剛才嚇著你了?”
吉娜點了點頭,哽哽咽咽地道“簡直把我嚇死了。我都不知道這麼好看的瀑布發起脾氣來竟然這麼可怕。你們這瀑布怎麼這麼奇怪啊,說發脾氣就發脾氣。我們那兒的瀑布隻有在夏天雨水大的時候才發脾氣,而且也不像這樣,這簡直就是嚇死人了。”
她故意將話題轉移開,卻根本不提自己千辛萬苦、一路尋找他的事。
那人微微含笑著聽她講,轉頭對琴言道“你們帶來的這個小姑娘很有趣,我們就留下她吧。”
琴言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禮,道“閣主看中了她,正是她的福氣”。
吉娜心中說不出有多麼歡喜,卻昂起了頭,笑著對他道“那你可要好好對我,要不我還不住呢。”嘴唇微微撅起,似乎住下來還是很給這閣主麵子呢。看得琴言也不由笑了起來。
但她隨即又正色施了一禮,道“琴言此次賴閣主之福蔭,不辱使命,終於將蒼天令帶回閣中。”說著,悄悄施眼色,讓吉娜將蒼天令拿出來。
卓王孫隨便地接過來,隨便地看了一眼,隨手遞給了身邊那個黃衣女子,她卻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輕聲道“啟稟閣主,正是蒼天令。”
卓王孫微笑著對琴言道“很好,你這次辛苦了。”他這隨便的一句話,琴言卻似乎覺得是莫大的榮寵,趕緊伏首遜謝。
他卻轉頭對吉娜道“琴言說你想將蒼天令交給我,可是真的?”
吉娜笑道“那是沒辦法的啦,我給琴姐姐,她不肯要,給樓姐姐,她後來又還了我。說是要我親自交給什麼閣主,就是你吧?”
卓王孫微笑道“你遠道而來,送這麼大的禮給我們,傳令月寫意,開丹書閣,迎蒼天神令。”
吉娜聽得莫名其妙,回頭問琴言“他說的是什麼啊?”
琴言牽起吉娜的手來,道“走吧。還有許多很好玩的東西,你馬上就知道了。”
吉娜道“姐姐肯陪我麼?還有他肯陪我嗎?你們若不陪我,我就不玩了。”順手指了指卓王孫。
琴言嚇了一跳,趕緊將她拉過來,正要責備,卻聽卓王孫淡淡笑道“不但我陪,全閣中的人都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