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殿!
宮裡的人總是和和氣氣的。
不和氣也不行,若是經常發火,會被扣上狂妄失儀的帽子。
難得出來一兩個暴脾氣的,人緣總是不太好。
“你彆在這給我添亂,教壞了我們才人我收拾你!”富春姑姑更是難得發脾氣,今夜揪著小鬼就把它丟了出去。
“你吼那麼大聲乾什麼嘛!”小鬼坐在地上,摔了個人仰馬翻,氣呼呼地吼了回去。
它是寧遠殿的常駐鬼口,跟富春姑姑相識已有幾年。前年富春姑姑調到尚衣局當差,臨走前還拜托它給院子裡的鈴蘭澆澆水。
不久前,富春姑姑又調了回來,小鬼還頗為歡喜。
好歹也是七八年的交情,居然為了個剛認識的才人小主發這麼大火。小鬼有些氣惱,尤其是它身上摔得疼極了。
剛要出言再多抗議幾句,放放彆的狠話,卻聽見屋裡富春姑姑倉皇失措的聲音“才人!才人您上哪去了啊!才人不見了啊啊啊啊啊啊!”
小鬼心裡好奇,湊過去一看,隻見空蕩蕩的東偏殿裡,隻有富春姑姑一個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來回回找蘊才人。剛剛還在屋裡的蘊才人,這會兒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了。
今夜霞丹在角房裡照顧白蘇,白蘇的胳膊換了藥,仍舊吊在胸前,纏著厚厚的布條,看上去可憐兮兮的。佩芝倒是恢複得快一些,隻因仍舊病著,這些天不曾乾活。
現在已是深夜,想必這幾位全都睡沉了,是以富春姑姑驚慌的聲音沒能引起多大響動。
一旁看熱鬨的小鬼納悶,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突然就不見了。正猶疑著,不經意間回了下頭,嚇得叫了一聲。
“哎喲我的天,我太難了,大姐你是咋出來的啊?你嚇死鬼了!發啥愣啊,沒聽見你家姑姑叫你啊!”
小鬼身後,蘊才人站在院裡一臉茫然無措。
她剛剛想把書本藏在枕頭底下,等富春姑姑走了以後,再熬夜偷著看。
剛把手伸到枕頭底下,下一秒,人就已經站在了院子裡,意識渾渾噩噩地,像是半夢半醒間腦海裡閃過了無數念頭。
戰火紛飛,屍骸遍野。
從天而降一個美麗的女孩,在荒野間不省人事。
她的身上穿著異域服飾,那身衣服奇怪極了,像是男子的騎服一樣,衣褲貼身,褲子上還破著窟窿,不知是不是逃難的時候弄的。衣服上也有大大小小的破洞,還印著奇異的骷髏圖案,讓人看了瘮得慌。
女孩雙眼緊閉,手上緊緊握著一塊四四方方的腰牌,上麵拴著圓滾滾的粉色毛球,仔細看才發現,是一個小小的兔子形狀,拴著手掌長的綁帶。綁帶上寫著的也是異域的文字,讓人看不明白。
她手上的腰牌薄如銅鏡,亮如琉璃,烏黑一片,像平靜的水麵一樣光滑,可以清清楚楚地照見麵孔。
場景變換,女孩醒轉過來,麵容熟悉,正喋喋不休地說著話。蘊才人恍惚了一下,心想這不是惠貴妃嘛。
小鬼喊了她好幾聲,她這才醒過神來。寒冷的夜晚又回來了,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四周寒氣逼人。天上的烏雲慢慢散開,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
“才人你在哪啊!”富春姑姑在屋裡急得團團轉,來回尋找蘊才人的蹤跡,結果這一邊,蘊才人趴在窗戶上衝著她大聲喊“富春姑姑我在這裡啊啊啊”,卻發現富春姑姑似乎根本聽不見。
“阿婆,你家才人就在院子裡啊!”小鬼看不下去了,也跟著一起喊,富春姑姑起先還覺得它實在惡作劇,自己找了好幾趟都無果,這才過去搭理它。
“哪呢?”富春姑姑一身冷汗,喘著粗氣看過去。
“這兒啊,這麼大一個人,你看不見啊?”小鬼指著身旁的空氣,一臉的理所應當。
“你彆搗亂!”富春姑姑這回沒心情跟它玩兒,衝它吼道。
小鬼委屈地拉了一下蘊才人的袖子,卻發現它的手從蘊才人的身體裡穿了過去。
“大姐你離魂啦?”
“你喊誰大姐我才十四歲,沒有離魂吧……”蘊才人的聲音有點沙啞,剛剛她一直在大聲對著富春姑姑喊,現在嗓子喊得非常疼。蘊才人無力地想,既然疼的這麼真切,那自己應該還是個人。
而且看這意思,還是個相當悲催的狀態,喊得唇焦口燥卻沒法兒喝水。
“小鬼彆給老子搗亂,幫老子找人!”富春姑姑已經進入了無能狂怒的狀態,拿起外衣準備出門喊人幫忙。
“你剛剛乾啥了啊,咋整的嘛!”小鬼被富春姑姑罵了,還暫時無法自證清白,整個鬼都有點煩躁,轉頭去問蘊才人。
“我也不知道嘛,就是剛剛想把書塞到枕頭下麵,結果……”說實話,蘊才人現在挺慌的。
“阿婆,你看一下枕頭下麵有什麼,我看得到你家才人,真的就在我旁邊,你相信我一下啊!”
屋裡的富春姑姑已經準備出去求助,無奈走了幾步,想起自己實在不太知道,到底應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正坐在桌邊發愁。
聽見小鬼的話,富春姑姑疲憊地點點頭,死馬當做活馬醫地站起來,走向蘊才人的床。
她抬起枕頭,下邊的床單被褥平平無奇。不死心地用手摸了一把,富春姑姑摸到,床單下麵壓著一個東西。硬邦邦的,四四方方的。
蘊才人就站在她身邊。她的身體現在觸碰不了任何東西,剛剛穿牆而過,體會了一把做鬼魂的感受。
隻見富春姑姑往床單下摸了一把,摸出了一個腰牌。
薄如銅鏡,亮如琉璃,烏黑透亮,像平靜的水麵一樣光滑,可以清清楚楚地照見麵孔。
“這是哪裡的腰牌啊?”蘊才人下意識問了一句,才想起現在富春姑姑什麼都聽不到。
“阿婆,你家才人問你,這是哪裡的腰牌。”小鬼不知什麼時候跳了進來,好心地幫蘊才人傳了句話。
富春姑姑看了一眼小鬼,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再把它扔出去。
小鬼太熟悉她了,立馬看穿了她的想法,靈巧地蹦遠了,嘴上辯解著“她真的就站在這,這會我都觸碰不到她。剛才她從牆裡穿過來的,雖然沒有飄起來,不過看這意思,各方麵都跟鬼魂差不多了。大姐,要不你飄一下試試?”
富春姑姑順著它的目光,什麼都看不到。
蘊才人試了一下,嗯,飄得很高,一直穿過屋頂,看到了漆黑的天空上,掛著一輪銀白巨大的圓月。
我不會是……一命嗚呼了吧。
蘊才人使勁甩了甩頭,不會的,屍體都沒有,應該還是建在的。
她廢了些力氣,這才找到了重新飄下來的方法。
“才人,能聽見嗎?”富春姑姑順著小鬼指給她的方向看過去,茫然的目光看向蘊才人的身邊,蘊才人默默挪了挪,讓富春姑姑的目光正好對著她。
“差不多吧,大概就是這個位置了。”小鬼在一旁幫忙。
“你幫我問問這個腰牌是什麼情況嘛,彆打岔了啊。”蘊才人慫恿小鬼乾點正事,她想起自己剛剛神思恍惚,似乎看見惠貴妃手上拿著它。小鬼應下了,見她神情不對,便安慰似的想拍拍她的肩膀。
枯瘦的小手不出意外的拍了個寂寞。
它歎了口氣,原模原樣地將話轉達給富春姑姑。
“這是洛婕妤曾用過的鏡子,按理說早應該清理了,怎麼還留在這……才人莫要介意,明日老奴便叫人來換了床單被褥。”
蘊才人試著往床邊坐下,結果身體穿過床,直接坐在了地上。這也不用換被褥了,她都睡不到床上。
此時此刻,萬物皆拋棄了她,隻有大地仍舊願意承載,不離不棄。
“她說沒事她不介意,這床睡得挺舒服的她很滿意。”小鬼見蘊才人沒吭聲,自作主張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