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早就忘記了,忘記了先皇過世後,她為了保住他的皇位,是怎樣的一次次地委曲求全,一次次地從刀尖上走過來的,他的眼裡,現在隻有那高高在上的皇權和那個甚至不曾為他誕下一子半女的女人。
現在他病了,卻惦記起她這個當額娘的了,他將那隻又臭又爛的手塞在她的手心,是想從她那顆已經被他傷得千瘡百孔的心裡再摳出些什麼來嗎?可惜,她這裡現在什麼也不剩了。
她忽然將手從他的手心裡抽出來,抽得他措手不及,幾乎被甩在床上。她在被衾上拚命搓著手心,將上麵的黏液擦乾擦淨,他們之間沒有什麼了,若說在今天之前,她還在猶豫後悔,那麼從這一刻起,她就隻剩下她自己了。
他驚恐地看著坐在床邊一身華服的女人,喉嚨中發出幾聲細弱的“咕嚕”聲後,脖子一垂,暈倒在床榻上。
“太後娘娘,這可怎麼辦才好?萬歲爺這身子,怕是......怕是撐不了太久了,靠這幾味藥吊著,不是個辦法啊......”見皇上無聲無息地暈了過去,一直蜷縮在旁邊的李公公再也忍不住了,跪著爬到太後身邊,衝她“嗵嗵”地磕頭,“太後娘娘,你得給想個法子啊。”
太後還在床榻上蹭她那隻保養得比年輕女人還要細膩的手,一遍又一遍,將指套都蹭掉了幾隻,“哀家雖貴為太後,卻也不是神仙,宮裡宮外的大夫不知來了多少,實在治不好,也隻能怪哀家命苦,怪不得旁人。”
她的語氣波瀾不驚,像在討論養在宮裡的一條貓啊狗啊似的。李公公心中一驚,他聽出了她的意思,隻是縱使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他也不願意放棄,因為躺在龍床上的那一個,是天子,是萬歲爺,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也是皇後娘娘用命牽掛著的人
他拿了皇後娘娘的鐲子,但即便沒有拿,他也想為這對苦命鴛鴦再最後爭取一下。
“老佛爺,大夫醫不好,不如想想彆的法子?”他抬了一下眼皮,目光從上方那張紅潤的臉龐上一閃而過。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民間喊著西學東漸,朝廷的大臣們要搞什麼洋務運動,哀家雖然身在後宮,不懂那些事情,但是也知道,有些舊的朽的東西,是早該丟掉的了。前些日子哀家找了大薩滿進宮,已經被不少人在背後議論,現在若是再請些和尚道士進來,豈不是要鬨得滿城風雨?”
她不緊不慢地說著,耐心地跟李公公解釋,理智在一個即將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眼睛中閃耀,亮得嚇人。
李公公從這份堅定的理智中探明了她的心意,她下定了決心,這宮裡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與這份決心抗衡。
李公公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涼:為皇上,也為那個被鎖在殿中還在癡癡等待他消息的皇後娘娘。
窗外的夕陽的餘光正在慢慢散去,黑暗爬上了窗棱,一點點蠶食著白日最後的光亮,直到將它完全吞沒。
紫禁城的夜,比其它地方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