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嫂子說的不錯,到了這裡,就是回到了家!不要客氣哈,雞哥。”牛二轉身下了台階,對雞窩樂嗬嗬地笑著,伸手接過牛繩,招呼著雞窩,兩人拖著拽著,將滿馱著東西的黃牛和騾子,牽進門內去。
將黃牛和騾子牽進院裡,卸下作掩護的山貨和草藥,牛二看看四下無人,便將槍支取出來,藏進空牛欄裡。
此時天際尚有一絲亮光,一貫節儉的劉寡婦,卻罕見地開始點燈,堂屋耳房廚下,全都點上了油燈,搖曳的昏黃火光,讓屋內院裡都鋪上一層溫馨的光。
劉寡婦自己往灶堂裡加了一把柴,開始張羅晚飯。又讓牛二去雞舍裡抓一隻雞來,宰了招待客人。牛二到雞舍裡隨手抓了一隻老母雞,抹了脖子,用熱水燙了,胡亂拔了幾下毛,便扔給雞窩料理,自己自去房梁下拎了酒葫蘆,到村口王麻子的店裡打酒。
這當兒天已擦黑,王麻子夫婦由於比較少下地,早早就吃過晚飯,婦人提桶豬食在後院囉囉囉地叫喚著喂豬,王麻子獨自守著一盞昏黃油燈,巴嗒巴嗒抽著旱煙,等待著最後的幾個晚客。
“喲,飯後一袋煙,賽過活神仙。麻子,你可真自在!”牛二踅進涼蓬,打趣道。
“咦,牛二?”王麻子抬頭見是牛二,像是見了鬼似的,驚得咳咳咳連嗆了幾口濃煙。
牛二有些奇怪“怎麼啦,麻子?這幾天不見,就不認人了?”順手將酒葫蘆往櫃台上一頓,嚷道,“打兩斤米燒,來半斤油炸花生。”
“哎喲,牛二哥,你老人家怎麼又回來了呀,””王麻子好半晌回過勁來,站起身,拎起酒葫蘆,“人們都說,都說你和劉頭幾個,在路上讓強盜給害了,村裡都傳遍了。想不到,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噯,我說麻子,細想我牛二也沒差過你一塊八角的,你怎麼咒我呀?”
“哎呀,牛二哥,你就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咒你哪。大家都這樣說。誰讓你們不早些回來呢?”王麻子將油燈盞移近前,取了一隻漏鬥插上酒葫蘆嘴,然後彎下腰,移開酒甕蓋兒,拎了一支吊勺,小心翼翼地往葫蘆裡頭盛酒,“都是陳府傳出來的。”
牛二這才省悟,自己這一趟出門回來,心境已和往日大不相同。
要依自己往日的心性,一回村就應該到陳府去,先將差使交了,然後才回自己家去的。但今兒不曉得怎麼啦,自己竟然忘了這茬了。
轉念一想,清華少爺向來對自己也還不錯,心裡不禁生出些愧疚,便輕聲告誡自己,飯後一定速速過去見他。
打了酒,牛二回到劉寡婦家,見雞窩還沒料理好那隻雞,忍不住損了他幾句,然後又出了門,踅去陳府找陳清華交差。
陳清華不在家,見他的是陳府管家。他一見牛二,竟然也大驚失色。
原來,自他們跟著謝宇鉦走後,大家就數著日子,等他們回來。過了預想中的日子,他們仍沒回來。陳府一連派了好幾拔人,一路尋去,一直走到湯湖圩上,逢人就打聽問訊,但始終找不到任何線索,打聽不到任何音訊。
大家都說,大約運氣不好,在路上遭遇強盜,被殺了。
但因為沒見著確訊,誰也不敢下定論。
各自的家人,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打轉,每天早晚都聚集在陳府門口,等待著最新的消息。劉寡婦也來過好幾回,希望能得到牛二的音訊。
但幾個人就像平空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既找不到一點蹤跡,也始終沒打聽到任何線索。日子一久,陳清倉華也被他們的家人鬨得不勝其煩,正打算到縣裡報官,請縣裡派警員下來查案,恰好這幾日山裡的礦場出了點事情,便進山去了。
現在,管家見牛二回來,便慌亂詢問劉頭等人怎麼還沒回來,牛二便將路上遭匪一事相告,說自己被土匪擄去,早和劉頭等人失散了,現在趁著兩幫土匪火並,才乘隙逃脫,回到家來。
管家取出一塊大洋給他,吩咐說他既然回來的了,就待在家裡不要亂走。清華少爺不日就會回來,定要問話的。
牛二唯唯諾諾地應了,告辭出門,一邊拋著那塊大洋,一邊回到劉寡婦家,這時劉寡婦已炒好了幾個菜,擺好碗筷,就等著他開席了。
牛二哈哈一笑,隨手將大洋扔給竹兒
“竹兒,明兒我們去溪口鎮上玩,買好多好吃好玩的!”
“喔,好哇,好哇,牛叔叔發財嘍,牛叔叔發財嘍,竹兒有好吃的嘍!”竹兒高興地從板凳上滑下,蹦著過來,牽了牛二的手,來到桌邊就坐。
“竹兒,彆嚷嚷,大晚上的,嚷什麼呀?”劉寡婦輕聲斥道,有些擔心地往屋外瞄了瞄。
“沒事,嫂子。現今不比以前了。”
牛二請雞窩在首席坐了,又抱起竹兒坐在自己身邊,笑嘻嘻地看著對麵的雞窩,向劉寡婦作起介紹
“嫂子,這是我新結拜的哥哥,三江五湖跑遍,原先也做過槍手當過刀客,是個上刀山、下火海都不皺一下眉頭的真漢子……在外頭這一個多月裡,得這位哥哥看顧,兄弟我也跟著發了點小財,今後……今後我們的日子,不會那麼苦啦。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那樣隨便受人欺負了!”
說著,牛二將麵前的飯碗朝劉寡婦麵前推了推,“嫂子,今天我們喝點酒罷,好好慶祝一下!”
“噯,好咧。”劉寡婦笑著應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酒葫蘆,先給雞窩和牛二各斟了大半碗燒酒,又在自己碗裡斟了些,忐忑不安地陪著他們,慢慢小酌起來。
飯後牛二和雞窩都已至半醺,劉寡婦給二人打了兩桶水,牛二帶雞窩洗漱完畢,便安排他在耳房睡了,自己請劉寡婦在桌前坐了,先是取出一匹花布,交到她手。
然後,不待她開口詢問,又捧出一大一小兩個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方桌上,先將那個小的包裹層層打開,露出裡麵滿滿一堆紅紙捆兒,隨手拿起一捆,交到她手上,靜靜地看著她,微笑不語。
“這是什麼?錢麼?”劉寡婦已經猜到了幾分,她沒有動,隻抬頭目不轉睛地望著牛二。
“打開看看,不就曉得啦?”牛二微笑著道。見她沒動,他便伸手搶過那紅紙捆兒,對持著一拗,卻沒有拗斷。
牛二急了,用力猛地一拗,啪的一聲,光燦燦的銀元登時迸濺開來,嘩啦啦撞進劉寡婦懷裡,撒落桌麵,滾落凳頭,叮的脆響著墜在地上……一枚枚銀光閃閃的銀元,蹦著高兒撒著歡,像一個個精靈似的,跑得滿地滿屋都是。
燈火下,麵貌姣好的劉寡婦,一下子呆了。
牛二也愣住了,整個人像尊石像一樣,管自捏著兩截空空如也的紅紙捆兒,傻傻地立在桌旁,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屋子裡陡然間靜得怕人,靜得連夜風吹動院中落葉的聲音,都變得依稀可辨起來。
……
夜深了,月色如水,鋪瀉滿地。
牛二已和雞窩在耳房睡了,睡得呼呼大響。
劉寡婦輕輕替他們掩上門,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
又進到裡屋看了看竹兒,見她蹬了被子,便又輕輕扯起被角給她蓋上了些,然後出到院裡,趁著月光,在井台打了水,慢慢洗四人的衣服,隨著夜越來越深,夜風也愈發涼爽,蟲兒在院外草叢裡呢喃。
不多時,衣服洗好了,取了露天絲瓜架上的竹杆,在院簷下重新架好,晾了衣服。見牛二牽回來的黃牛和騾子沒了草料,便進到空牛欄裡抱了些草出來撒給它們,然後,來到井台邊,拎起水桶打水。
水桶噗通一聲,栽進井下,水底明晃晃的月亮,也就跟著抖動一下,蕩蕩漾漾的月輝兒,直把她的眼兒都晃花了。
搖動井轆軲,井轆軲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傳出好遠好遠,劉寡婦連忙放慢速度,讓井轆軲的聲音小了些。
打了水,遞到兩隻牲畜身邊,兩隻牲畜瞅了瞅她,似乎已經認可了她,溫馴地低頭舔舐起清水和乾草來。
劉寡婦便決定明兒起個早,割上兩捆新鮮的絲茅草來喂它們。她知道村頭溪邊有一個水潭邊上的絲茅,長得可是又青蔥又細嫩。
漸漸地困意上來,但劉寡婦由於怕夜間的露水太重,讓兩隻畜牲受涼,便一直靜靜地等它們啃完地上的草,喝了水,才將它們先後牽進空牛欄裡去,一一栓好。
正要退身出來,忽地聽見那騾子蹄下咯嗒一響,她奇怪地看去,見那裡有一處鋪草隆起,驅開騾子,翻開一看,月光下隻見一捆閃著幽光的大槍,正安詳地躺在牆邊邊上,好像一捆油光水滑的硬木柴火。
呀的一聲,大驚失色的劉寡婦,被唬得一跤跌坐在冰涼的牛欄石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