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隻是不無冷漠地眨了眨,就將他放開了。
他這才看清來人的全貌,青衣猶羅裙,頸間配流珠瓔珞項圈,最中心的墨黑玉珠尤為突出。她的皮膚是透著粉潤的白皙,整個人淡漠疏離,卻又溫切和煦。那張臉生的像他從前在壁畫上看到的神女,隻是配上眼睛又叫人分不清是仙女還是妖怪。
像她那柄劍一樣,明明矛盾的兩種氣質在她身上卻顯得異常和諧。
他目光停留在那人眉心處的碧紋上,恍惚間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心口猛地一痛,呼吸竟變得有些滯澀。
找到你了。
他腦海中隻剩下這一個念頭。
他單挑二十家仙門,不為切磋不為正名,唯一的要求就隻是所有人都要在場。
從混沌中蘇醒的那一刻,模糊的影子就驅使著他去尋找。
他不記得那人的樣貌,不記得身量體形,不記得所有的一切,隻知道一定要找到她。不要為天下,不要為蒼生,隻要為她而活。
他睡了太久。他依稀見過這雙眼悲愴的模樣,見過她眼裡的星光漸漸暗淡,變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
黎霽猛地回神,這才發現其他人不知何時已經儘數回到了廟內。
青衣女子隻是禮節性地朝他點了頭,其他人見到她瞬間炸開了鍋,一改嚴肅沉悶的氣氛,紛紛朗聲欣喜行禮“仙尊!”
裴雲景率先上前,討好似地喊道“姑姑!”
“雲景。”青衣女子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沒事吧?”
裴雲景搖搖頭“我很好。”
她又掃了眼其他人,“你們呢?”
幾人也跟著搖頭。
黎霽有些摸不著頭腦。那女子左右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卻被裴雲景喚作姑姑?
最重要的是,他們喊她仙尊。
修為至化境,即人間至道者,半隻腳踏入神界,隻差一個飛升之機便能得道成神,這類人被修仙之人稱為仙尊,當今世上至多不過九人。
麵前就是一個。
黎霽正準備上前打個招呼,卻見青衣猝不及防被撞得跌退幾步,穩住身形低頭一看,才見裴蘭棠不知什麼時候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女子的腰,腦袋埋進她懷裡,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姑姑!”
“你來得再晚一些就見不到我了!嚇死了我了,那些東西好像能一口吃下我的頭!”裴蘭棠騰出一隻手伸到女子眼前,“你看!我都受傷了!”
黎霽抽了抽嘴角。
青衣女子看了許久沒找到傷口,“在哪?我看看……”
裴蘭棠快速收回手藏在她腰後,用指甲使勁摳了自己一把,又抬到人麵前,哭道“這裡!就這裡,都出血了!痛死我了!”
黎霽盯著她手背上的一點紅血珠瞠目結舌。
青衣女子無奈笑笑,抽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慰道“沒事了,彆怕。”
裴雲景下意識上前半步。
青衣女子伸出手,裴雲景一喜,連忙垂下腦袋,她理所應當又在裴雲景頭上揉了揉。
裴雲景心滿意足抿起嘴,麵上卻不動聲色。
黎霽不知道該說什麼。
裴雲景得了安慰,如夢初醒去扯裴蘭棠的後領,手忙腳亂想將她從人身上扒下來。裴蘭棠這時候好像力氣格外大,死纏著青衣女子不鬆手。
黎霽覺得那盈盈一握的纖腰下一刻就能折斷。
裴雲景低聲訓斥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不可冒犯姑姑,你怎麼就是記不住?”
裴蘭棠反駁道“你就是嫉妒姑姑更疼我!”說罷還抬頭問“姑姑你說,你更喜歡大師兄還是我?”
青衣女子為難一笑。
裴雲景漲紅了臉“你下來!彆扒在姑姑身上!”
“姑姑都不介意,你激動什麼?你就是嫉妒!嫉妒!”
青衣女子似是見慣了這種場景,並不打算加入。
裴蘭棠嘟起嘴,“大師兄明明也想姑姑抱,還要裝……”
裴雲景怒道“你再胡說八道回去就關禁閉!”
裴蘭棠沉默著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嘴一撇,青衣女子條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黎霽不解。
下一刻裴蘭棠幾乎是嘶吼著大哭“姑姑!你看他!”
黎霽也默默堵住耳朵。
“大師兄就知道欺負我!半年我都關了四次禁閉了!他就是故意的!”
裴雲景道“關你一個月算輕的了,你自己看看你在外麵都乾了什麼好事!”
黎霽默默算著,一次一個月……半年四次……敢情這小魔女半年就自由兩個月。
“上次是跟小姚子打賭輸了,他讓我給陸師叔畫貓臉,我才趁他睡著偷偷去的!”
被賣了的姚某人瑟縮在角落假裝無事摳牆皮。
那天晨起遛彎的陸鏡被一眾弟子嘲笑了一路,才借著鏡子看了看,然後氣得徒手砸碎了一張石桌,在房裡閉關了三日才將臉上的顏料都洗乾淨。
黎霽覺得自己對小魔女的認識又上了一層。
兩人繼續你一句我一句,拉拉扯扯了不知多久,到最後竟然開始互揭老底,青衣女子實在聽不下去出言安撫,兩人這才歇了氣。
簡單介紹了現下的情況後,裴蘭棠這才想起還有“外人”在場。
“姑姑,就是他救了我們。”
青衣女子這才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被那道目光一絲不苟注視著,黎霽覺得有些不自在,心裡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呼之欲出。
這個人明明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卻像隔著千山萬水,給他帶來類似經年重逢的悲哀,讓他的心跳都緩了下來,緩慢卻沉重的抽痛甚至超過了剛經曆的斷手之痛,疼得他難以忍受。明明那個人隻一劍就解開了困局,可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那身影單薄得幾乎搖搖欲墜,連著那柄劍都叫人感到悲苦。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的念頭嚇了一跳,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強行逼迫壓下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雙手抱拳躬身作了個揖道“在下黎霽,朝黎清風霜雪霽的黎霽,見過仙尊。”
青衣女子微微皺眉,黎霽看見她眉心的碧紋迅速閃過青光,隨即那雙淡漠的眼裡亮起一瞬即逝的光。
好像是欣喜,又像是疑慮,困惑,茫然……消失得太快,待反應過來,就隻看到那張淡漠疏離的麵孔對著他微微啟唇,聲音清清冷冷,像二月裡湖畔飄落的冬雪。
她微微頷首,緩緩道“滄清門,蒼玉山,青歡。”
歲歲長歡。
他想,給她起這個名的人一定很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