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思霽！
旭陽峰，旭陽殿。
玄玉寶座上，男子背倚著椅背，撐著頭閉目養神。玄玉座在他身下不再顯得碩大，反而是剛剛好合適。他一身玄衣輕鎧，上有暗金蟒紋，左肩披著同樣是玄色的絨肩，烏發微卷，頭上戴著一頂暗金色的冠箍，是巨蟒銜珠的樣式。他像是有異族血統，五官格外深邃，眉骨突出，在眼窩處留下一片陰影。長睫薄唇，唇線略微向下，眼尾自帶一抹淺淡的殷紅。偏生多情貌，卻是涼薄意。
聽到裴雲景回報所有人都已到齊，他掀開眼皮掃了眼殿下，眼中白遠大於黑，瞳仁是極致的墨色，如深不見底的寒潭。每一種色彩在他身上都很分明，黑是黑白是白，黑的多白的少，讓他看上去便如同置身在黑暗之中。
隻是那一眼就叫人心驚膽戰，所幸他也隻瞧了一眼便又合上了。
殿中四座皆跪俯於地不敢聲響，尤其以滄清門眾人為最，全都恭恭敬敬地臣服著。見過他的心存敬畏，沒見過他的也被那副天生上位者的氣勢壓得不得不低頭。
楊衍與曾諳對視一眼，皆拿不清這位的態度。於是楊衍試探著開口，道“玄尊出關得及時，恰好趕上了仙門大會結尾，正好能給這屆魁首頒獎。有您的嘉獎是所有修行之人的殊榮。”
裴雲景看向楊衍，說的話卻是對座上“我到的時候，楊曾二位家主正與師叔們動著手。”
楊衍忙道“我也是為玄尊擔憂！”
曾諳也道“實在是因為青尊所作所為確實過了些。”
裴雲景道“各位既然是為滄清門著想，那不妨當著宗主的麵把方才在演武場上說的話再說一遍。”
楊、曾二人對視一眼，摸不清該不該開這個口。反倒是月頌抬起頭，月羽遮蓋下的雙眼準確無誤朝向座上，挑起嘴角道“楊家主與曾家主隻是鳴不平，楊家想要重振旗鼓，曾家要為築輿塔被毀一事討個說法，所以才起了爭執。”
楊衍沒想到月頌能幫他說話，心中大喜，緊接著道“是啊，玄尊明鑒。小女無雙在仙門大會進入了四甲，好端端的比試著，青尊突然令小女認輸，如此便連名次也沒有了。向來是青尊眼見我楊家好不容易就要翻身，心中不願才故意打壓。楊衍隻是想為小女和楊家求個公道，可青尊拒不見我，還讓她的弟子出言諷刺，實在是惡劣至極。”
曾諳趁熱打鐵“曾家百年基業皆賴於築輿塔，我等好心為青尊開塔，她卻毀塔傷人。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曾家為求自保不得不忍氣吞聲，天可憐見，平白遭難啊。”
男人卻隻是合著眼，安靜得好像睡著了。
曾諳試探著喚了他幾聲，見人沒反應，又道“玄尊還不知道吧？您閉關的時候青尊突然用了宗主令。不僅如此，百家會宴之時她還堂而皇之坐在您的位置上，完全沒有把您放在眼裡。”
上位者最忌權利被侵犯，曾諳也是吃準了這一點才拿出來反複提。隻是他沒有注意到，在場的所有仙尊之尊都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您閉關前交代裴雲景暫代掌門之職，兩位峰主協理。可青尊不僅處處坐在您的位置上，更是插手滄清門事務。您閉關的這百年裡滄清門可謂是大權旁落，幾乎成了青尊的一言堂。”
裴雲景氣極，卻忌憚著沒有發作，一改平常的溫文爾雅，壓著怒氣反駁道“百年來你來過滄清門幾次？哪隻眼睛看見青尊弄權？”
“你敢說滄清門不是唯她馬首是瞻？”
“你！”裴雲景向來是不會與人爭辯的，下意識就想找裴蘭棠幫忙，卻看見裴蘭棠跪在殿下最偏僻的角落裡，大半個身子都掩在柱子之後，整個人抖得像糠篩。
就在這時，他突然瞥見座上之人羽睫一顫，緊接著沉重的殿門就被人從外麵推開，男人同時睜開了眼。
青衣帶著漫天風雪而來，眉目黯淡，嘴唇蒼白，囁喏無聲，癡愣地站在大開的殿門外，身後是裹挾著的白茫茫的天地，麵前是跪俯著的人海，與高座上的男子遙遙相望，蒼涼又悲哀。
玄英坐直了身，雙手搭在扶手之上，王者之態儘然。他淡淡開口，聲音如低啞渾厚的古鐘。
“過來。”
青歡幾乎是一瞬間就落下淚來，扶著門框邁過門檻，受不住一冷一熱忍不住咳了幾聲，待緩過勁來才向殿內走去。
她漸漸加快了腳步，直到最後廢了力氣跑起來，白皙如雪的大氅被風鼓起一個小包，青衣半提著裙擺往那人奔去，踏上三階台階，直接跪倒在玄英腳下，緊緊偎著他的膝頭，將額頭貼在膝彎之上，失聲痛哭。
玄英抬起眼，與殿門之外立著的黎霽對視良久，又垂下了眸。
黎霽想起裴雲景傳音到蒼玉山，說宗主出關時，青歡乍如死灰複燃，一改垂死之態直奔旭陽峰。她拒絕了他的幫助，用自己全身的力氣推開旭陽殿的大門，然後毫不猶豫奔向了座上的那個男人。
他總是眼見著自己的愛人奔向其他人。
玄英一隻手指勾起青歡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又用整隻手掌托住她的臉，讓那雙幽碧的眼瞳中隻有自己。
他的手掌很大，幾乎將青歡整張臉都握在掌心裡。他伸出拇指，指腹用了些力按了按她額心黯淡的碧紋，又落在她眼下，為她擦去滿麵的淚水。
“怎麼了？”
人在脆弱的時候往往能自己扛過去，但隻要有一個人突然關心一句話，便是山崩地裂。
青歡嘴一癟，滿腹委屈湧上心頭，最後化作更加洶湧的淚水。
黎霽見過青歡哭，可是第一次見到她哭得肆無忌憚，所有隱藏於心底隻能獨自消化的委屈，在熟悉的羽翼下肆意爆發。
台下人看得目瞪口呆，隻有兩位峰主和裴氏兩人坦然。
楊衍結結巴巴指著青歡問道“玄尊……青青青尊她……”他話沒說完伸出的那隻手就被看不見的鋒刃直接削斷，劇痛襲來之時才驚覺整隻手從小臂開始都滾落到了一角。
楊衍捂著胳膊發出痛呼。玄英冷冷看了他一眼“你還有另一隻手可以指。”
楊衍勉強封住穴道止了血，死捂住嘴再不敢出聲。
玄英又垂下眼看向青歡，全然不見方才淩冽之勢“你來的正好，我正和他們聊你。”
眾人忍不住腹誹明明青歡來了你才開口。當然沒有人敢說出來。
“他們說你搶我的椅子坐。”玄英似乎低笑了一聲，“我給你做的椅子，論起來也是我搶你的才對。”
玄英揉揉她的腦袋，溫聲道“告訴他們我是誰。”
青歡抬起朦朧的雙眼望了眼眾人，複又垂下頭，枕在玄英掌心裡，乖巧喊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