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思霽!
如果非要說漫長的歲月裡她還惦念過什麼人的話,那就隻有那位小皇子了。
那是她最渾渾噩噩的一段歲月,大多時間都恍惚著,唯一一個沒有讓她付出過半分的人,一統九州,爬上帝位,頒布鐵律,為她在人間撐起了庇護傘。
他們初見是在深宮內苑,那年姚柏卿才五歲。
那孩子生母不受寵,又因生他壞了身子,更遭皇帝厭惡,積鬱成疾,不多久便去世了,留他一個懵懂小兒在深宮步履維艱。
下人們慣會看主子的臉色,知道皇帝不喜這個兒子便處處刁難,大抵人們總是愛看那些命比自己好的人過得不如自己,被自己踩在腳下的樣子。
從前她一直都是離得遠遠的,遠遠的看著那些人,看著他們生老病,怨憎會,愛不得,求彆離,隻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才會站出來,圓其熾願,然後抽身,再不相乾。
呼蘭月已是破例,便落得個那樣慘痛的下場。
隻要在他餓的時候,給他一口飯吃,或者在他瀕死的拉他一把,他的願望便能完成了吧?
她雖是有目的的靠近,但他們到底有自己的人生,她不願多加乾涉。
可或許是想起了年少時的呼蘭月,她眼見著那孩子一餓肚子就給他送去吃食,有人想將他推到池裡,便先將那人推了進去。實在是狠不下心看一個孩子瀕死。
宮中遍起謠言,說七皇子會妖術,能憑空變出吃食,又不用手就將照顧他的婢女推下河去。
青歡無數次下定決心不再插手,卻又一次次心軟偷偷照顧他。她終於咬咬牙,想在他身邊扔個傀儡替她看著,便回滄清門去,等他願力最強時再回來替他圓了心願便是。
臨走那晚,那孩子突然起了高熱,她再一次衣不解帶偷偷照顧他,準備最後喂下這碗藥就立馬離開,可那孩子在夢中迷迷糊糊拽住她的手,口齒不清地喊“青兒。”
她如遭雷擊,顫著聲音問他“你……叫我什麼?”
那孩子卻似乎遭受了巨大痛苦,掙紮了好一會便沉沉睡去。
她一顆心好似被什麼牢牢攥住,壓抑了千百年的情緒突然失控,不管不顧抱著那孩子大哭。
第二日,她以仙尊的身份去請見了皇帝,說她近日占卜,算出天界有一神君下凡曆劫,投身皇宮,自己遵天命尋找天神轉世,侍奉左右,詢問宮中有無怪異之事發生。
宦官當即就想起那個傳說會妖術的七皇子,皇帝大喜,召七皇子覲見。
懵懂的稚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連牆上都鑲著金子的宮殿,不敢四處亂看,躡手躡腳邁過門檻,眼角瞥見隻遙遙見過幾麵的父皇,怯生生跪下問安
“兒臣姚氏皇族第七子柏卿,見過父皇。”
高高在上的君王第一次衝他笑“吾兒來啦,快些來見過仙尊。”
他茫然地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黃金龍座旁立著的青衣女子。
他曾偷偷窺視過皇後娘娘的鑾駕,那時覺得母後大概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了。可麵前這個女子螓首蛾眉,清淡如蓮卻又顧盼生輝。那雙眼中明明隻是淡淡,卻讓人覺得攝魂奪魄,像神廟裡供奉的出塵仙子,又像話本子裡寫的勾人妖孽。
他看得呆了,直到那個女子踏下台階,朝他伸出手。
“七皇子安好。”
他怔怔地看著那隻手,又看看她的臉,莫名臉頰通紅,顫巍巍伸出手,想了想又在身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搭了上去。
青歡握著那隻瘦弱的小手,竟然能感覺到那具身體裡的靈魂在劇烈震蕩。
她對皇帝稍俯首,道“我願輔佐陛下助七皇子長成,屆時神君定能護佑王室萬古長盛。”
皇帝大喜,忙起身扶她“姚氏皇族能得仙尊傾囊,是吾族之大幸!”
她被封為國師,準許帶著七皇子居於青鸞閣,教導皇子們讀書習武。
她帶著那孩子回到居所,迫不及待想探查一番先前靈魂的震蕩。哪知那孩子突然問她“是你吧?之前照顧我、保護我的都是你吧?我聞到了你身上的青草香氣。”
她一時窘迫,像個做了壞事被抓包的小孩。
他又問“你是我娘派來保護我的神仙對不對?”
她失笑,揉揉小肉團的腦袋道“說不定我是妖怪,哪日心情不好了便將你活吞了?”
那孩子道“就算你是妖怪,也是一隻好妖,我相信你絕對不會傷害我!”
青歡愣住了。
好妖嗎,她可算不得一隻好妖。
她繼續嚇唬道“我可是吃人的,我們妖精最喜歡吃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孩了,一口一個真是香極了!”
那孩子似被唬住了,半晌不作聲。青歡懊惱自己不該如此對待一個孩子,哪知他突然牽住她的手,信誓旦旦道“如果你實在餓,我願意給你吃。”
她被他那副毅然引頸就戮的模樣逗樂,捂著肚子哈哈大笑。好不容易笑夠了,才緩了口氣道“那我說現在不餓,不想吃你呢?”
“那等我長大了,我……我……”他支吾了半天,道“我娶你,我給你生好多好多孩子吃!”
“你這小孩,男人怎麼能生孩子呢?”
“那就……那就……”他漲紅了臉,絞儘腦汁也想不出其他辦法,索性道,“總之!我一定會娶你,一定不讓你缺小孩吃!”
她一怔,腦海裡驀得浮現出許多從未有過的片段,滿目皆是赤紅,一時頭痛欲裂,卻再想不出其他,卻不知為什麼心中好像突然缺了一塊,失了魂似的莫名其妙道“你是天之驕子,金尊玉貴,怎麼能和一個妖怪長相廝守呢?”
那孩子卻道“妖怪又怎麼樣?我雖年紀小,讀的書不多,但我也知道,萬事萬物存在都有其理由,並不是神就高人一等,也並不是妖就隻能被否定抹殺的。”
她不知為什麼心口一痛,轉過身背對著那孩子,沉默不語。
她總覺得這番話,她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聽一個人說過了。
她張了張嘴卻隻覺得窒息,過了不知多久才又揉揉那孩子的腦袋,啞著嗓子道“嗯,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