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都是你一個人的新娘。”
“你終於回來了,巽元。”
黎霽渾身一震,全身血液倒流,頭腦一片空白。
巽元?又是巽元?巽元是誰?誰是巽元?
不等他多想,紅綢喜燭儘數消失,他費力去抓也沒能抓住她大紅喜服的一角。四周變成了破爛不堪的神廟,獨眼神像倒坍在角落,青綠色的蛇形長劍直插在正中。
這是他和青歡第一次見麵的那個破廟。
青歡正站在當初一模一樣的位置,歪著頭問他,“你是誰?”
他回憶當初的情形,“黎霽,黎明雪霽的霽。”
青歡笑彎了眼,張開雙手朝他撲過去。
他伸出手接她。
青色身影穿過他的身體,直接奔向了後方。他轉過身正看到青衣撲進一抹白色的衣角,撒嬌似的甩了甩腦袋。
白衣曲指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女子吐了吐舌頭嬌俏一笑,挽起那人的胳膊朝他緩緩走來。
黎霽漸漸能看清那人的臉,卻是跟自己一般無二。
男子滿頭烏發,以一盞白玉尊一絲不苟盤住,帶著淺淺的微笑,眼裡波光流轉像漫天星河。
走的近了他才看清那人的衣擺上,和他一樣,用銀白絲線繡滿了繁複的雲紋。
兩人有說有笑徑直穿過他,往遠方走去。
黎霽突然感覺心裡一慌,下意識地張口就喊“青歡!彆走!回來!”
青歡停下腳步,轉過頭眉頭緊鎖打量著他。
白衣男子輕聲道“看什麼呢?”
青歡頓了頓,搖頭“不知道。”
“那走吧。今天還吃糖酥雞?”
“吃!”青歡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興衝衝道,“我給師尊打下手!”
黎霽三步並做二步追跑上去,邊大喊“青歡!回來!”
兩人仿佛沒有聽見。
“青歡!”
“彆跟他走!”
“都是假的!這都是幻境!”
“青歡!”
是啊,都是幻境,全部都是奢比屍製造的幻境,可為什麼他的心那麼痛呢?
明明知道是幻境,在看到青歡走馬燈似的八百年舊景,他為什麼會感同身受的痛苦呢?
就因為他黎霽愛她嗎?所以親眼見證自己的愛人受儘苦難,才會難過到喘不上氣嗎?
不是的,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比他存在的時間還要早上百年千年,他就親眼見證過她的痛苦了。
不是因為不知真假的幻境,而是這許多許多年,巴蛇的每一次苦難,不止是玄英目睹,他也在的。
他也在場的!
那他是誰呢?他扮演了什麼角色呢?他是和玄英一樣的見證者嗎?
可為什麼窺前世今生的九陰窺鏡,屬於他的幻境,全都是青歡的影子呢?
他明明、明明在才這世上活了一年多……
有件事他從來沒有對青歡說過。築輿塔裡傒囊留下的遺言,說他的家鄉在雨師妾的神山,一種無力的宿命感從此便深深籠罩著他,無一日得安眠。
青歡真身暴露的時候,他又聽到了那個名字。
雨師妾。青歡生在雨師妾,長在雨師妾,前半生全都生活在雨師妾。是回雲把她帶到了人間,從此八百年背井離鄉,尋一個早就破散的魂靈。
雨師妾啊,日出之地湯穀升起的太陽,永遠第一個照耀的土地,母神女媧補天的靈石在這裡形成了神山,悲憫蒼生落下的淚在這裡化作了聖湖。神山阻擋了湯穀灼熱的颶風,聖湖哺育了萬物。這裡也曾遭遇過欲望貪婪的疾苦,生於聖潔的生靈慘遭屠戮;這裡又是大戰中唯一一片淨土,卻在戰爭結束後遭遇滅頂之災。
具有神性的土地位於人間,養育出的卻全部都是妖族。因此千千萬萬年來,這裡所受的災難是其他的百倍千倍之多。三族爭搶這裡的土地,迷戀這裡的妖丹,母神愛撫的孩子也要自相殘殺,好不容易活下來的最終又會死在他人手中。
最後的最後,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的時候,安穩度過大戰的雨師妾,卻沒有躲過和平表象下消磨不去的貪念。
妖王外出找尋飛升之地的時候,萬神圍剿雨師妾,孤苦伶仃的小巴蛇為了保護自己的家,拿起了屠刀,亮出了獠牙,被扒下了鱗片,劈開了蛇尾,刺破了心臟。
千年之後他在冰冷的湖水中醒來,才見到了死而複生的雨師妾。
神山就在他背後,聖湖就在他腳邊,昔日輝煌的妖王府住進了新的主人,活下來還記得那段過往的,已經垂垂老矣,而他的腦海裡隻有那一道青色的身影。
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然後照顧她,保護她,不要讓她再受任何一點苦楚,愛她勝過愛自己的命。
他不是旁觀者啊,這一切都埋藏在他記憶的深處啊。
那他是誰?黎霽又是誰?那個不知來處的,從聖湖水裡爬出來的孤魂野鬼到底是誰?他為什麼天生就有萬物之力,不畏青歡的蛇毒,甚至血液裡還帶著毒素?
好像一切都可以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知多少次大家都曾告訴過他,那個答案,那個呼之欲出的緣由。
對啊,很多人都說過的啊,連他自己也知道那個名字的啊。
在那兩道身影下一步就要完全漫進白霧中時,他突然嘶聲大吼“青兒!”
青歡停住腳步,茫然地回頭,卻隻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怎麼了?”
青歡道“我聽見了,有人喊我青兒。”
“瞎想什麼呢?”白衣男子掰過她的肩膀,“除了我還有誰會叫你青兒?我就在你身邊。”
“對啊,你就在我身邊……”青歡喃喃道,繼續跟著他往前走。
“青兒!彆走!”
隻要聽到青兒,就知道是你在喚我了。
“青兒!回來!”
師尊說他會一直陪著我,永遠不會離開。
“青兒!回頭看看我!”
青兒,我要食言了。
黎霽撕心裂肺地大喊“青兒!我是巽元!”
青歡渾身劇烈一震。
巽元……
巽元巽元巽元……
巽元在叫我!
巽元回來了!
黎霽眼見那襲青衣轉過身來,她身邊的白衣男子隨之消失不見。
他們就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眼裡隻剩下彼此。
“巽元……”
“是!我是巽元!你看看我!”
青歡雙眼一亮,“你真的是巽元!”
“我是!我都想起來了!神族!雨師妾!聖湖!我全想起來了!”
碧鱗劍柄上歪歪扭扭的雲紋手刻,不是回雲的雲,是巽元衣擺上的雲紋,是小巴蛇初見神君時,落入眼中的第一片潔白。
碧鱗一遇到他就悲鳴,因為它本就是因青歡的愛而生。
“巽元……”青歡的淚水爬滿臉頰,她艱難地維持著笑容,哽咽著道,“他們提到青歡,就說生性溫良,至善至純,可是我是蛇,我天生冷血冷情,嗜殺成性,吮骨飲血。”
“我從來不愛世人,我隻愛你。你心懷天下,我才憐憫蒼生。可我隻是愛你,他們就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有罪。”
“巽元。”青歡悲切地望著他,一字一句道,“一千年啊,七世輪回,每一世都不是你,但每一世又全都是你,你受了多少罪,我就死了多少次。你救我兩次,我搭上性命還了一千年,我不虧欠你。”
“我不後悔遇見你,我隻是不該把你拉進塵埃裡。愛你不該成為我的罪。”
利物劃破肌膚的聲音在一片白芒的靜寂中像撕裂最細密的絲帛,青歡麵無表情地拔出剛插入腹部的匕首,遞到他手中。
匕首上殘留的鮮血滾燙刺目,青衣被源源不斷湧出的鮮血染出大片大片的紅,像過去的每一幕。
“巽元,我累了,陪我走吧,這次不要食言了。”
黎霽閉了閉眼,輕輕貼上她的額頭,毫不猶豫接過匕首,柔聲回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