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
處理完洛水山一事,陳朝還是沒有急著離開這座丹霄城,這會兒雖然夜色深沉,百姓們大多散去,各自安寢,但街道上仍舊是燈火輝煌,紙燈各式各樣,也算是一番景色。
陳朝獨自夜遊,緩步走在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像是個獨自一人離家十數年的遠遊客。
有些寂寥。
陳朝走走停停,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頭頂的那些紙燈樣式,其實跟大梁朝其餘地方的紙燈樣子沒什麼區彆,唯一有區彆的,就是這上麵要麼會畫那位創建丹霄城的道門大真人的畫像,要麼就會畫道祖畫像。
有些紙燈更是兩者都有。
不過百姓們的訴求倒是一致,道祖也好,還是那位丹霄城曆史上的第一任城主也好,畫了他們,自然是祈求平安,無病無災。
百姓們的需求從來不多,能吃飽飯,踏踏實實活著,沒人來欺負他們,也就是了。
其實對於丹霄城以前的傳言,甚至處境,陳朝都能理解,那個時候朝廷就和沒有一樣,甚至有朝廷,也不是庇護百姓的,還在百姓身上吸血。
所以百姓們對於道門出身的那位道門大真人自然寄托著他們美好的期望,彆的不說,光是頭上有那位道門大真人在,朝廷也不敢在丹霄城做什麼。
至於那些紙船呢?
那個就更簡單了,如今的朝廷不是之前的朝廷,尤其是如今這二十年,世道如何,丹霄城的百姓,但凡看過一眼城外,就該明白。
所以有這樣的東西,不奇怪。
陳朝來到上遊那邊,原本之前還沒太晚的時候,這裡一排下去,至少十來位的代寫書信的先生會擺一個小攤,替那些不識字的百姓在紙船上寫些祝福言語。
如今夜色深沉,百姓們散去,先生們也早就收攤,如今這裡隻剩下最後一位先生,東西早就收拾好,但卻也沒急著走,而是從隨身的葫蘆裡倒出一小碗酒水,坐在河邊,自顧自獨飲。
看著陳朝從遠處走過來,那書信先生雖說看到了,但也不做理會,隻是抹過山羊胡,又喝了一口價錢不貴的酒水,隻覺得這輩子要是就這麼過下去,也足夠了。
不過在書信先生模糊的視線裡,那個年輕男子竟然是不偏不倚就朝著他走來,還有三兩步就到了他這小攤前。
這一下子讓書信先生有些煩躁,但還是擠出一個笑臉,乾笑兩聲,“公子,來晚了,老朽收攤了。”
本以為這樣就能讓那年輕人自討沒趣離開,但誰知道,他好似全然沒聽見一樣,而是徑直坐到了他麵前,微笑道“收攤了,那能不能向老先生討口酒喝?”
眼見對方不是來找自己代寫書信和那在紙船上寫字的,書信先生的臉色好看許多,他有些狐疑地打量了眼前的年輕人一眼,然後拿出一個陳舊酒碗,又把腰間的葫蘆解下來,倒酒的時候,本來隻打算倒上一小口的,但最後想想,還是往裡麵添補了不少,這一下子,就至少是二兩了。
書信先生一臉肉疼,收好葫蘆後才開口,“嫌不嫌棄,也就這二兩了,多的可沒有。”
陳朝看了一眼酒碗裡的酒水,光從酒花來看,就知道實在一般,至於那酒碗,更是看著有些年生了,不過他也不嫌棄,端起酒碗就喝了一口,然後咂咂嘴,“這酒有力氣。”
書信先生本來還有些後悔,但一聽眼前的年輕人能說出這話來,立馬就來了精神,笑眯眯說道“酒水不貴,但就是個烈,不是老朽吹噓,這一座丹霄城,沒有多少人能扛得住。”
陳朝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隨即遺憾道“光喝酒,沒點下酒菜,總覺得差點意思。”
這話一說出來,給書信先生氣的不行,“你這小子,騙酒喝就算了,還想著得寸進尺,這……”
話還沒說完,書信先生就看到對麵的年輕人將一袋醬牛肉擺在了桌上,年輕人笑道“之前買回去打算給媳婦兒吃的,不過喝了老先生的酒,拿出來給老先生下酒,算是投桃報李了。”
書信先生一邊說著這不太好吧,一邊卻已經取出兩雙竹筷,遞給陳朝一雙,而他已經夾起一塊醬牛肉,放在嘴裡一嚼,混著口腔裡的酒香,書信先生就開始有些惆悵了。
之前覺得每天能喝一口小酒就已經是最好的日子,這會兒吃上肉了,那就得有酒有肉的日子才是最好了。
人心不足啊!
書信先生感慨一聲,不過也就眨眼之間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了,不管這些有的沒的,先吃完這頓再說。
事情彆多想,越想越煩惱。
兩人一邊吃肉喝酒一邊閒談,倒是有些和睦,不過等陳朝喝完碗裡最後一口酒,然後抬起頭看向書信先生的時候,後者就一臉肉疼了。
“老先生,彆舍不得幾口酒。”
陳朝夾了一筷子醬牛肉丟進嘴裡,細細咀嚼。
書信先生無奈歎氣一聲,拿出酒葫蘆,乾脆將裡麵的酒水全部都倒了出來,一人一半,然後灑然道“這下好了,幾天的量,一天喝完了就喝完了!”
書信先生瞥了陳朝一眼,“你小子還是很對老朽的脾氣。”
喝酒之前還能叫一聲公子,喝酒之後,這些事情就都不提了。
小子公子,沒有差彆。
陳朝喝了口酒,笑著隨口問道“在苦樵節放紙船一事,是今年才開始的?”
書信先生搖搖頭,“約莫有年了,不過之前規模還不大,和這邊燈會肯定是比不上的,但去年開始,聲勢就不小了,今年就更是足以分庭抗禮了,大概再過幾年,燈會這邊就稀鬆平常了,放紙船這邊,才會是大頭。”
陳朝笑了笑,“百姓們願意如何就如何,誰都攔不住。”
書信先生詫異看了一眼陳朝,問道“難道這裡麵沒有朝廷的推波助瀾?”
“這我上哪兒知道去?”
陳朝端著酒碗,搖晃酒水,念叨不停,“我就是個蹭酒喝的酒鬼。”
書信先生沒搭話,隻是自顧自吃肉。
隻是很快陳朝就笑道“興許是北邊那邊大戰的緣故,才讓今年是這般,往後什麼樣說不準,不過也不用去想,我今兒看到一紙船上寫北境艱難,諸君辛苦幾個字,一下子就想看看那寫這幾個字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八個字,真是情真意切。”
書信先生詫異道“你小子莫不是知曉那幾個字是老朽寫的,所以才有這番話?”
他記得清楚,那是個住在那條芙蓉街的一位婦人讓他寫兩句寄語,她有個遠房侄子此刻就在北邊,當時書信先生問她侄子叫什麼名字,那婦人卻拿著紙船搖頭,說是用不著,這要寫就祝願那邊的所有年輕人都能好好的。
於是書信先生想了想,才有了那八個字落筆。
陳朝眼睛一亮,笑道“那老先生隻是代筆書信,屈才了。”
書信先生笑罵道“莫要拿老朽開涮,老朽這點文采,也就是一輩子做這個營生的本事。”
他之後才是話鋒一轉,說道“反倒是公子,怎麼看著都不像是個尋常人,應當是有特彆之處的。”
陳朝煞有其事點頭,“是的,我媳婦特彆好看。”
書信先生一怔,隨即意味深長笑道“那公子肯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陳朝哈哈大笑,“就衝著老先生這句話,就該浮一大白!”
……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一場萍水相逢,好像也要到了尾聲。
書信先生醉眼朦朧,輕聲道“老朽在丹霄城裡也算是大半輩子了,也算是把這座城都看了個遍,早些年這座城每日好像都一樣,這些年才漸漸有了些不同,老朽就在想到底是哪裡的不同,後來看著那些紙燈,看著那些畫像,再看看那些紙船,看看那些這幾年不斷從外麵運進來的各種貨物,這才明白了。”
陳朝笑著問道“老先生好好說一說?”
“有什麼好好說一說的,無非是一句話,有些人求了也給不了你半點好,有些人你不求,他都害怕你過得不好。”
書信先生淡然道“道祖保佑,能保佑什麼?一個了無生機的畫像,能做成什麼事情?不如神都那邊一道政令,少收一成賦稅,那就是實打實的恩惠。”
“再說了,青山州這些年的妖患,不也是朝廷在清剿?”
說到這裡,書信先生吐出一口濁氣,“信道無用,不如多給那位大梁皇帝,那位大梁鎮守使多磕幾個頭,這才有用。”
陳朝聽著話,低頭看了看酒碗,已經空空如也了,遺憾道“就憑著老先生這番話,就該喝酒的,可惜了可惜了!”
書信先生搖頭晃腦,“也沒什麼可惜的,遇上投機者,言語千萬句,就當酒喝了。要是不投機,就算是再有什麼好酒,也難以下咽。”
說著話,書信先生笑眯眯從桌下拿出一隻紙船,又把筆墨都拿了出來,說道“公子雖說不是本地人,但既然來此,肯定是為了放一隻紙船吧,恰好,老朽這裡還有一隻,這會兒還有半刻鐘時間,過了就是子時。要公子一枚天金錢,不算過分吧?”
陳朝一臉震驚,“老先生看著是個讀書人,怎麼這會兒如此麵目可憎?”
書信先生搖晃著腰間葫蘆,空蕩蕩的,歎氣道“糊口不容易啊,這日子也不好過,良心隻好就先放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