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
林琅第一次看見李承勳是在她13歲時,情竇初開的少女被這少年沉默神秘的光芒所吸引籠罩,甚至在內心的一片小天地裡,從那一刻起永遠鎖起了一個秘密此生非承勳不嫁,追隨他天涯海角,為他生兒育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1989年那個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她紮一條粗厚的馬尾,左眼角下的小顆淚痣已經清晰可見,右側脖頸上也有一顆。看相人說,這種組合是天下最厲害的苦情痣,有這種標記的人,生生世世都在尋找同一個戀人,永不更改,不管煉獄的烈火怎樣灼烤他,不管為了要再見上一麵要等待多少年,也不管孟婆怎樣威逼利誘她去喝忘情之水,隻要再相見,就算隔著茫茫人海,他依然可以將對方一眼辨認。
那時候林琅才十歲,對這一切“封建迷信”都嗤之以鼻,段存仁聽見看相人這麼說,覺得林琅本就是個姑娘還這樣命苦,不甘願地給了看相人些賞錢把他打發走了。
13歲這年,她看見了承勳,隻一眼,就仿佛全身的能力都被激活。她那麼貪婪大膽地看著他,目光緊緊鎖住他的每一寸行蹤,根本無法將眼睛從他身上移開一秒鐘。看相人的所有斷言瞬間全部湧進腦海,她確定李承勳就是那個自己生生世世都在等待的人,她已經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將他辨認。
林琅根本無心觀賞公園裡的風景。她一路小跑,繞到承勳身後,輕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微愣後迷茫地看著這個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
“你好。我叫林琅。我請你吃冰棒好不好,吃過了我們就算是朋友了。”
承勳看著那根極力遞到自己眼前、差點捅到他鼻子裡的冰棒,已經開始滴答滴答地融化起來。化過的糖水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淌,她神情真誠。承勳有些猶豫,他不認識她,不能接受她給的食物。可如果不接受,隻怕這個神色堅決的小姑娘不會這麼輕易放棄自己,再這樣下去,惹了麻煩就不好辦了。
他正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時,李銘純轉過身來,撞見這一幕,嗬斥承勳“乾什麼!怎麼能隨便要彆人的東西?”
承勳最敬重父親,驚慌縮手。林琅眼見要交到的朋友就這樣縮了回去,簡直要氣得大叫了。李銘純見小姑娘粉唇一噘,就要梨花帶雨,趕忙俯下身問道“小姑娘家是我們廠區的嗎?”
林琅點頭。
“你爸爸是我們單位的嗎?叫什麼啊?”
“段存仁。我爸爸是領導!”林琅驕傲地說,卻見李銘純臉色一變,訓斥承勳一句“還不回家”,拉著他轉身就走。
林琅邊追邊喊“冰棒!你的冰棒!”
承勳回頭給他匆匆一瞥,她看著漸行漸遠的父子,呼喊著“記住!我、叫、林、琅!”這一嗓子直接把父母姐妹都給吼來了,爸爸問誰啊,林琅隻隨便搪塞了一句,“一個新交的朋友。我喜歡她的白裙子。”
林琅一直把秘密在心底裝了三個多星期,終於又一次在公園裡看見了他們。她還沒來得及跑到他們身邊,李家三口已經拐過小路往遠走去。林琅不願被這水痘一樣的秘密折磨得心癢難耐,但她隻會和一個人說。
林琅可不能將這一切告訴爸爸媽媽,事實上她的內心狀態從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個人就是大姐子夜。子夜一生都是個非常內向溫柔的女人,但林琅總覺得子夜身上有一種力量,憑借著這股力量,她可以理解林琅任何瘋狂的想法。
“姐,獼猴籠子旁那個穿白布襯衫的男孩子你認識嗎?從冰棒車數過去第三個,那個大高個。”
子夜確定目標後看了她一眼,神情複雜“那是李銘純叔叔唯一的兒子,李承勳。不過,你最好不要跟他有太多往來……我有次偷偷聽爸爸和陳叔叔說話,他們好像還和這個李叔叔有點仇怨。”
仇家的兒子,那就是爸爸討厭的人啦。這個念頭讓林琅有點沮喪,但迷戀的力量戰勝了一切曆史。成人的曆史她不想擔負,她隻想活出自己的生活,她討厭拘束,更痛恨被安排。
她執意要愛李承勳,不管誰來阻攔,哪怕她窮一生之力也不曾真正領悟到,愛到底是什麼。
十五六歲的年紀,林琅喜歡穿白色布裙、的確良花襯衫和正時髦的牛仔褲,身體已經開始發育,牛仔褲將她尚小的臀部包裹得滾圓,的確良襯衫下隱約可見雪白肌膚。偶爾還會抹上母親宴客或出門聚會時才塗抹的口紅。林琅天生唇形好,塗過口紅後,整張臉的焦點都在這枚豐唇上。放學路上已經開始有男孩騎自行車跟著他,或三三兩兩坐在她放學回家必經的河邊朝她吹口哨,課堂上鄰座的男孩總喜歡扯她的辮子。上了高中以後,她終於能正大光明地仰望李承勳的背影。他依然沉默神秘,和其他那些追著她使勁表現甚至通過折磨她來獲得她注意的輕浮男生們很不一樣。其實這些人裡,有的無論是長相還是家庭實力都優於承勳,但在林琅的雷達探測區內,他們根本就是隱形屏蔽了,激不起她的一點興趣。
她非常主動。她知道承勳的悶脾氣,如果等他主動,那自己都等成老太婆了。她還是會每天都認真遞給承勳一隻冰棒。“你好。我叫琳琅。我請你吃冰棒吧,吃了冰棒我們就是朋友了。”
承勳有時候會憐惜地看著他,有時候覺得厭煩,但從不曾接受過她的冰棒一次。林琅就會在一片哄笑聲中一口氣把兩根冰棒全部吃光,驕傲地仰著頭走掉。心裡雖然有被拒絕後的酸澀,但她始終對承勳抱有堅定的期望,“不是說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嘛,隻要我堅持不懈,我就不相信了,就是石人兒,我段林琅也能把他磨成白砂糖!”
男生們對承勳的情緒很複雜。如果承勳不答應林琅,那就說明他們心中神仙一樣的姑娘在他眼裡一文不值,也就相當於說,這些男生本身就在他李承勳的眼裡全部一文不值;而如果他答應了林琅、擁有了林琅,就等於說在爭奪林琅的競賽中,他們全部輸給了李承勳一個人,還是相當於說李承勳把這些男生全部貶得一文不值。所以,李承勳不費吹灰之力、在一開始就贏了,就因為他是林琅唯一喜歡的人。
承勳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心底還是對自己與同□□的關係很在意的,他做不到林琅那樣,永遠不管不顧;並且父親後半生的鬱鬱不得誌都是因為段家,他無論如何不能和林家的女兒走得太近;再說,他心裡對林琅根本不存在一丁點的“男女之情”,他簡直不理解林琅的那種瘋狂的熱情源出何處。
這年夏天,工廠提出讓在家多年靠賣對聯書法為生的李銘純回到廠內解決技術難題。工廠已經到了存亡關頭,非李銘純的技術能力不能解決。於是李銘純故作鎮定地接受了這個邀請及其附帶的一大筆收入,關門送客後卻仿佛迎來再生一般把妻子抱起來在半空歡呼著連轉三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該真本事說話的時候了,這個世界還是有公理的!”
李銘純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他簡單收拾了個行李卷,吃睡都在工廠裡。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攻克所有的技術難題,他想得很清楚,原因有三一是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二是他對這個廠子本身還是有感情的,他有信心能夠救回它;第三,他還不忘為國家和那些職工考慮,如果工廠倒閉了,這麼多的人拖家帶口的要怎麼生活,如果飛機製造廠就此垮掉,國家必然蒙受一筆巨大損失。衣帶漸寬終不悔,他帶領專家團隊狠拚了四天三夜,設備故障全部排除,他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好好睡一覺,他琢磨著,等待接下來廠長明確表態,我就又可以回到研究崗位上了。上次的研究被迫半途而廢,即使他想利用那些科研成果申請任何研究津貼都是不可能的。結果最大,亮出成果來,什麼都好說,否則沒有人願意承擔這麼大風險來讚助考察他研究周期這麼長的課題。
然而在家裡等待了三天,除了他走出研究室時廠長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了一句“辛苦了”,此後竟然就杳無音訊。他有種被捉弄的強烈感覺。
果然,三天後,此次技術設備診斷費由紅紙包得鼓鼓的,由財會親自送來李家,但他追問起自己重回工作崗位並要求公正待遇的問題,對方隻是支吾閃爍。最後實在耐不住李銘純的殷切發問,眼見著剛點燃的光亮又在他眼中熄滅,財會好心地勸慰道“老李大哥,算了吧。人嘛,永遠不能活得那麼認真。最後搞得你自己累,彆人也跟著你累。想想大嫂,孩子們還小,你就把這錢收下吧,這是你應得的。我也隻是個送錢傳信的,要不是為了飯碗,我也不來你這兒跟你說這些,這得罪人的事誰願意乾啊。其他的,大哥你就放過小弟,再彆多問。”
財會走了,李銘純有點發蒙。這算是怎麼回事啊,這,這就完啦?
他不知道到底又是誰在背後搞鬼,心意難平,鑽了牛角尖兒,大病一場,臥床足有大半月。承勳看著父親的痛苦,說“爸爸,我去找段存仁那個混蛋!”
李銘純有氣無力,隻勉強擺擺手,擠出三個字“不許去。”
這一場大病,終於讓李銘純把世界看了個清楚明白。
承勳看著父親如此痛苦,卻無處為他喊冤叫屈,任由段存仁及其黨羽步步高升,而父親始終沒有機會完成自己的課題,獲得應得的地位和待遇。人才就像茅廁紙,用完就丟棄,誰也不願再臟手,唯恐避之不及。正在這節骨眼上,父親失手將姐姐打瘋。李家人連上街買菜也要受人指指點點,惡意揣測。承勳就要高考,但他思前想後,終於對父親提出“爸爸,我們搬家吧。換個環境,對你和姐姐的身體都有好處。”
李銘純也不是沒想過搬家,“不行啊,你爺爺奶奶的骨灰都埋在這兒了。我不能拋下他們。”
“爺爺奶奶互相是個伴兒,可你要是再不離開這兒,就怕用不了多久,我也得把你的骨灰和他們的放在一起了。”
承勳這番大膽直言著實驚到了父親。母親在一旁插言“孩子說的都是大實話。你看看你,以前那麼好的身子骨,現在居然能光生氣就倒床上半個月,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難道還要我們孤兒寡母繼續留在這裡任人欺負個夠嗎?你就不怕活活氣死在這裡?”
李銘純聞著彌漫整個家的中藥味兒,問自己怎麼就一步步走到今天。那麼硬朗的身子,現在要靠中藥溫補得以為繼,自己堂堂國家工程師,居然無力改善自身的生活,難以為妻兒的未來謀劃。
“爸爸,再不走,開業大哥的秘密就守不住了。到時候,誰也幫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