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
承勳回到家中,倒頭就睡,斷斷續續地醒來,翻身又睡,除了偶爾口渴向母親要水喝之外,滴米不進。李母非常擔憂,又問不出一句緣由,不過心下已明白此行的結果,便裝作平靜,任由兒子酣睡休息,自己守候在旁,隻怕他沒了呼吸。第三日,承勳猶如一場大病初愈,臉上仍掛著病怏怏的情態,兩眼也不見光亮。
“孩子。”
他把她遞來的雙手握住,嗡動著嘴唇,半晌,隻吐出一句“媽。”
“起來吃點東西吧。”
他虛弱地搖頭。
“不吃東西怎麼成。”
“媽,我好累,吃不下。我想睡覺。”
“承勳,你聽媽說,不能再這麼睡下去了,這樣不是辦法。有什麼事情都要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不,媽,我什麼事也沒有。我會娶林琅回來,媽,你會長命百歲,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我隻是太累,太累了……”
“好。好。”母親遲疑地微笑。
美夢就是用來成真的。這一直是林琅人生的信條,如今她的回報便在眼前。雖然一切都顯得遲了。
一個月後,林琅辦好退學手續,來找承勳。李母退下銀鐲戴上林琅手腕,叮嚀道“林琅,阿姨喜歡你。當初你為了我們家承勳從那麼高的塔上跳下來,就算大家都覺得你傻,可阿姨還得說一句,我很敬佩你。不是所有人都敢去把自己想的變成現實,有些人連想的勇氣都沒有。承勳就是塊大鐵砣,也該心碎了。他不是不喜歡你,隻是因為你們兩個人父親的事情,影響到了你們這一代。父輩的債務不應該要子代來還。這是你們倆的緣分,也是咱娘倆的緣分。我們李家現在一窮二白,實在是給不了你什麼,這個銀鐲子是李家祖傳,是當初我過門時你李叔叔他娘親手給我戴上的,現在我給了你,你應該明白,阿姨是真心認可你做我們家的媳婦。以後我就是又添了個女兒,咱們同心協力,把這個小家過好,就是最主要的。我知道出嫁這種大事一定要過問父母,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父親是否還因為你李叔叔的事情和我們記仇。說句不好聽的,我們娘倆不記仇已經是他的幸運,他又有什麼資格記恨我們。不過這話不應該當著你說,你聽了心裡會難受的,可阿姨不想隱瞞你什麼。不管你家人同意與否,我都認你做我家的媳婦,即使你以後嫁了彆人,這個鐲子你也收著,彆嫌棄它,我真的感激你為承勳所付出的的一切。被愛,總是一種幸福,不是誰都祈求得來的。”
“阿姨……”淚水湧出眼眶,林琅斟酌著詞句“我小時候遇到算命的,說我生生世世,都隻為等一個人,隻要他出現在茫茫人海,我就一定可以將他一眼辨認。如果此生不能和承勳在一起,恐怕我隻能等到來世,我已經無心無力再去愛彆人。阿姨,這都是我的心裡話,雖然您是長輩,我說出來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您不知道,您對我的認可對我來說多麼重要,這是對我天大的恩賜,我真得感激。今天,我就給我自己做主了,進了李家的門,我就一生一世都是李家的人,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孝敬您,照顧您,讓您過好日子。”
“好,好……”
“媽媽……”林琅脫口喊出,熱淚縱橫,與李母擁抱在一處。承勳在不遠處房間角落裡望著,始終一言不發。不管愛是什麼,是針對誰,他與林琅的婚姻都是心甘情願的。如今他隻想為年邁不支的母親趕快添個小孫子,讓落定的塵埃更紮實進泥土。希望這一天不要來得太晚。
這一年,林琅剛滿二十一歲,但兩人已經舉辦了一個小型的婚禮。這個婚禮上,李母是唯一的證婚人,也是唯一的嘉賓,還是唯一的老輩。為了這場婚姻,李母提前催促承勳改租了一間兩室的小房,廚房衛生間都與鄰居公用。三人就在新租的小房裡,見證了一次結合。林琅穿著李母為他訂製的大紅旗袍,承勳穿著西裝皮鞋,係著紅底藍點領帶,領帶上彆著父親年輕時獲得的一枚科研獎章。林琅早起給自己盤了頭發,化了簡單的妝。三人在這個城市裡都沒有親戚朋友,新婚夫婦都覺得這場婚姻是自家的事,無需讓他人見證,李母即使有過想讓街坊鄰居來湊個熱鬨、添個喜氣的想法,終於因為附近無常住人家、隻有些生意過客且每日疲於奔命、無暇停歇而作罷。在林琅的記憶裡,那是她人生中最光彩的一天,婚禮儀式的簡約使她很快進入了婚後的角色。因為生計所迫,承勳繼續同時打數份工,李母身子不好,為防突發情況,林琅在婚後便一直留在家中照顧母親。
按說小彆勝新婚,但是承勳始終拒絕碰她。睡前的空檔,也總是沉默,長久的沉默。
這樣過了四十多個夜晚,林琅接近崩潰“承勳……”
“林琅,彆傻了,你現在身體這麼差,我們不能……”
“承勳,我隻是想讓你抱抱我。”
他又回到沉默中去。他不願意,他無法釋懷。她明白了。她輕輕關上了燈,扭轉身子,兩人再一次相背而眠。
“林琅,我既然娶了你,就不會虧待你。隻是有些事情,我現在沒有心情,也不想勉強。”
她沒有回答。
還能說什麼,一切不過是她自作自受。誰讓世界上還有她這種飛蛾,偏要拿感情當信仰,拿對某一個人的執著當信仰,還要死在這信仰的火光裡。
她在他眼裡,永遠還是那個跳塔的段林琅,自殺,極端,莫名其妙,給他帶來強大的習慣,更帶來強烈的負擔。他是不是覺得,她下了個圈套,把他騙到這場婚姻裡?
自殺後的段林琅,那些夜晚,也是一個人在無眠的夜裡看著醫院牆上變化的種種影像,想著自己的生活,生死一線間,也不過是牆上的夢幻泡影。學校詢問她自殺的理由,她隻是閒散鎮定地回答“沒有理由。”不動聲色。手腕上的紗布下還有凝固血痕,她也毫不隱藏。一切已經沒有羞恥的必要。心死之人,沒有道德的觀念。沒有精神力的時候,道德是最先瓦解的。
段林琅出院了。但是半個月後,她發現自己避孕失敗,再次懷孕。她站在午後空無一人的醫院空地上,周身被建築物遮住了陽光,手裡攥著化驗單。怎麼也想不出,孩子的父親到底是兩個中的哪一個。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隻要她知道孩子的媽媽是自己就行了。這次她下了決心,不會再做殺人犯。她不再是獨自一人,她已經完整。她又變回了無所畏懼的段林琅,現在她要有個小林琅了,他們會一起肩並肩在這個世界上無所畏懼地走下去。她隨即內心震驚,強烈地悔恨著,要是自己自殺成功,不就是一屍兩命,害了自己的孩子?糊塗啊,怎麼就一錯到底了呢。她走出陰影區,走到塵土飛揚的大街上,把這熱熱鬨鬨的世界睜大眼睛開了個遍,然後像宣誓一樣看著天空說“這是我的。謝謝,我要了。”
然而,承勳的出現打破了一切。她可以撒謊,一口咬定孩子是他的,因為至少孩子有50的幾率是他的。可是,麵對著另外的50,她的靈魂無論如何也不允許自己這樣繼續卑劣下去。現在這個男人承諾給她的是一場婚姻,是一生一世。他終於猛醒追趕上來,一切卻已經太遲。
“承勳,你還願意娶我嗎?”她像個要從良的□□般求他憐憫。
他無法回答,起身走了。
男人對於受精卵和可以抱在手上玩耍的孩子之間有著嚴格的區分。第二天,承勳來了,胡茬瘋長,身上有濃重的煙味,“林琅,打掉他,我們結婚。”
段林琅是沒有救的段林琅,為了得到李承勳,她再次當了殺人犯。承勳還是沒有來,說不定他這時候氣憤得連鞋都穿不上。走出醫院的時候,她又開始冷笑了現在,我的臉色一定更不好看了。
結婚一年後,承勳看著林琅的時候,終於看見的隻是林琅,而不是和另一個男人生長在一起的林琅,她如果不小心碰到他,他也不會那麼躲閃了。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的,他會痊愈。
然而,在承勳和林琅日漸恢複的時節,李母卻日薄西山。李母的身體每況愈下,吃飯時好流口水,林琅毀了大口罩布做了圍嘴圍在李母頸部,看著她滿頭稀疏的白發,眼眶裡淚水一直打圈。
“承勳啊……”李母吃飯到一半,突然放下碗筷,呼喊兒子“你給媽圍了這個東西,這是啥呀?你這是乾嘛呀?”
“沒事,怕你冷,媽你不喜歡咱就拿掉嘛。”
“你爸咋還不回來啊?不是說刨花生去了嗎?那地真沒有主人吧,彆讓人家看見了!呀,承勳,你快去看看啊,你快去接你爸去,要是讓人家笑話他,說他偷東西,他要記一輩子的啊!”
“沒,媽,爸今天沒去撿花生,咱家花生夠吃了。他去朱大爺家串門去了,他走之前剛告訴你的,你咋就忘了?”
“啥?他去老朱家乾啥呀?這老頭子,淨耽誤事兒!”
“他不是去朱大爺家唱歌去了嘛。”
“唱歌?他啥時候會唱歌了?他咋不帶孫子呢。”
“他帶著孫子一起去的。唱歌還不好?唱歌總比撿花生好!退休了總得有點娛樂活動。”
李母神情呆滯又若有所悟似的點點頭,轉頭看見了林琅,指著她問承勳“你妹妹咋哭了?”
“她是想嫁人了。”承勳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哎呦,咱老幺想嫁人呢。你跟媽說嘛,媽給你明天做個新被麵!出去不能丟人啊,咱李家的閨女出去咋能不披新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