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南!
死又生
江南睡得一點也不踏實,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竟是些咿咿呀呀吊著嗓子會唱戲的妖怪。
看不清麵貌,隻是覺得恐怖醜陋,讓人害怕驚恐。她逃,一直逃,嘴裡喊著小嵐哥,小嵐哥就在前麵,她歡喜極了,待要跑上去,卻見小嵐哥變成了妖怪。
不不不,是那妖怪化作了小嵐哥。
一片混亂,她哭著喊著,叫爹叫娘叫小嵐哥,可誰都不應。
突不出重圍,怎麼辦?
要麼被妖怪吃掉,要麼自己也變成妖怪。同流合汙。
怎樣都不好。
做了夢靨,大哭大叫,喚醒了睡在外堂的牡丹,牡丹跑進來,一聲聲小姐小姐的把她喚了回來。神回來了。
驚起一簾幽夢。
她模模糊糊聽見小嵐哥在唱,婉轉的腔聲,勾著她的心,可是轉身,什麼都沒了,妖怪沒了,小嵐哥沒了,空無一片。
大驚之後,虛汗淋漓。
外麵太陽高照,枝頭鳥兒嘰喳。回到了人世,又踏實又恍然。
“小姐可是做惡夢了?奴婢聽到小姐又哭又叫,就急忙跑了進來把小姐叫醒。”
又哭又叫嗎?
手一抹,都是淚水。天不怕地不怕的臨安知府的江大小姐竟然被噩夢嚇哭了,努力回想,夢境像雲煙,漸漸散去,什麼都抓不到。
什麼麽!
她討厭夢中的自己,竟然哭了,這般膽小懦弱。狠狠地甩開,擦乾眼淚,她以後是要做頂天立地的大人物,怎麼可以被小小的噩夢嚇哭,讓人看了笑話?
“爹爹呢?”
牡丹從櫃中取出小姐要換的衣服,一身淡綠色襦裙,江南看了它幾眼,帶著嫌棄,“不要,把我的長袍取來。”
“這,小姐,今個你還要出去啊?”這還得了,昨個老爺就發了大脾氣。
“我在家穿。”
坦蕩磊落。
她不要當女孩子,女孩子太弱,她要當男子漢,一身勇武的男子漢。
“牡丹姐,卿哥哥什麼時候才回來?”都離開半個多月了。
牡丹道“應該還有小半個月吧!”
這麼久。
早飯是些粥、包子之類,做夢費神費力,餓了,囫圇吞棗吃了一大碗,還兩個包子。肚子撐開,這下飽了。
牡丹命人收拾了碗筷,瞧著小姐,身又高了,臉又圓了,若是穿上女裝,好好打扮一下,定是可愛極了。
哎!
可憐夫人去世得早,老爺又公務繁忙,他們做下人的又不好管束小姐,才生了小姐這樣的脾性。瞧這一身錦色長袍,哪裡看出女孩家了。
作孽啊作孽!
牡丹跟上小姐的步子,昨個老爺警告過了,不能離開小姐半步。哎,她的小姐啊!
臨安知府府邸,金釘朱戶,畫棟雕甍,富麗堂皇,一個園子連著一個園子,一個長廊連著一個長廊,園子裡,各種奇花異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陽光萬丈,爭相沐浴,養精蓄銳,等待這一回的爭奇鬥豔。
小西湖,府內最大的一處園子,又稱玉壺園,是當年江天帥為博江南娘親徐玉嬌一笑而造,寓意一片冰心在玉壺。造園師借了西湖的奇峰秀巒、煙柳畫橋之景,博取了全國造園之長,因其自然,博以雅趣,假山真水與建築空間交融,湖光瀲灩,繁花似錦。
春天,牡丹如雲,垂柳如幕,鶯雀啼鳴,暖風蕩漾;夏天,千葉芙蓉,蟬聲沙沙,天上清涼儘瀉,人間炎暑消融,人間天堂。
江南遠遠便瞧見亭子裡立著一個身影,是了,是她爹爹。自從娘親意外走後,爹爹便經常來玉壺園,站在亭子裡,望著那波光粼粼的湖麵,睹物思人。
一定是愛得極深,一日日,永不厭倦。
活在回憶裡的人兒啊,總是讓人覺得幾多可愛,幾多淒涼。
“爹!”
軟糯的聲音喚回了他的神,回頭,恍然間,竟見到了久違的嬌兒,“玉嬌——”
“爹!”
哦,不是!
瞧著這張小臉,越來越有玉嬌的模樣了,人人都說她長得像父親,可是他就覺得不像,明明是像她母親多一些。
堵人思人。
“你娘啊,最喜歡春天的時候,坐在這美人榻上,看這片湖光水色,唱唱小曲,逗逗小鳥。”
隻羨鴛鴦不羨仙。
江南跑到美人榻上,左看右看,愣是沒瞧出一點詩情畫意來,天生的缺少藝術細胞。她轉身仰望著父親,這樣思念著母親的父親,最是慈祥!怎麼看怎麼都想拉拉他的胡子。
黑色長須,真的!
“哎呦!”
“哈哈哈哈——”
笑聲傳遍整個玉壺園,聽見了嗎,玉嬌,這是他們女兒的笑聲,多麼動聽!
江天帥抱起江南,在她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
“哎,疼!”
“知道疼啦!昨天爹爹怎麼說的?”
什麼怎麼說的?她記憶不好,睡過就忘的。
“牡丹!”
“是,奴婢在!”
“怎麼給小姐換的衣服,這衣服,是小姐能穿的嗎?”
牡丹“噗咚”一跪,“老爺,奴婢知錯了!”
“牡丹姐姐,起來!”哎,爹爹又在指桑罵槐了,“這是我的意思,與牡丹姐姐無關!”
“你若乖乖的,爹爹又怎會罵牡丹?”
“爹,我不想當女子!”
怪隻怪蒼天生錯了性彆。錯把兒郎當女嬌。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江天帥正要責備幾句,便見有奴仆小跑著過來,急急忙忙,出了什麼事?
“老爺!”
“何事?”
“何家何老爺前來求見,說有急事相求?”
“可有說什麼事?”
奴仆猶豫了一下,據實以報“聽說,何家大少爺不見了!”
何家大少爺?何士情。
那個不成器的整日隻知留戀花叢的浪蕩子。
“嗬,可彆是在哪個女人的床上。”
“聽說,何家一早就派人四處尋找,還是不見蹤影。”
原來他是想借官府的力量。
人口失蹤,本就是官府該管轄的事情。
“何士情,昨個我還見他在武林園聽戲呢?”江南想起來了,那會兒他還和其他幾人起了爭執,賞了玉蘭姐姐好大一袋銀子。
“武林園?”
爹爹的聲音在頭上響起,哎呀,心下一叫,掙紮著到了地上,“爹爹去忙,江南和牡丹姐姐賞園子去。”
賞園子?
整天喊著打打殺殺的人會乖乖賞園子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江天帥搖搖頭,踱步朝前堂走去。
養兒難,養女更難。
漫無邊際,一浪又一浪。
她在哪?
這是哪?
白玉蘭覺得自己成了海上的一葉扁舟,浪潮把她一下一下推至最高點,上來又下去,搖搖晃晃。海水打上來,拍在甲板上,重重的,打得她暈頭轉向,一個顛簸,直往水裡去。海水嗆進了耳朵,鼻孔、嘴巴,隻要是個去處,都能往下灌。
咕嚕咕嚕。
她掙紮著,被迫的灌入了幾口鹹腥味,越沉越深,不要,她還不能死。
她要回去,回去守著一方天地,等她的良人歸來。
他曾對天立誓,他此生隻愛她一人,待他金榜題名歸來,必定八抬大轎十裡紅妝迎娶她過門,補她一個盛世之禮。
他的良人啊,此生定再不相負。
神魂歸位,眼睛猛然睜開,刺目的白光逼退黑暗,青天白日。
那青天白日又被黑暗遮住,一張極其醜陋的臉,在她雙目三寸之上出現,天,他是誰?那稀疏油汙的發毛,滿麵的膿瘡像一顆顆巨大的蒼蠅屎,粘著在灰蒙蒙模糊不清的臉上,嘴裡哈喇子流下,那滿口的黃牙,惡腥的熏味直把她推入地獄。
十八層地獄,千刀萬剮。
身下毫無節律地湧動著,似墮入永無止儘的深淵。
她寧願上刀山,下油鍋。
“啊——”
聲音嘶啞,是絕望,恨不得立刻死去。
雙手亂打,軟綿綿的,毫無效果。乞丐一下子成了勇武的男人,一身都是力氣,找到了突破口,似要把幾十年的壓抑發泄而出。嘗到了甜頭,不肯放手。
他擒住她白嫩如藕斷的手臂,越動越快。
一生的恥辱。
讓她死吧!
咬舌自儘。
在陽世留下最後一滴淚,耳邊是那咿咿呀呀不斷的戲腔,台上的她風光無限,台下掌聲不絕,人人喊著叫著,“白玉蘭,白玉蘭——”
白玉蘭!
是誰?
“紅梅,等我,一定要等我回來——”
“紅梅,我的紅梅,隻屬於我的紅梅!”
“紅梅,我愛你!”
夢回前世,良人,她的良人!
良人未歸,她怎可死去。
不甘心!
天,你要我亡,我偏要存活給你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不能死!
雙手亂摸,一根棍子,是了,拎起棍子就往那令人憎惡的頭上打去。
去死!去死!
她此刻才知道,原來恐懼比無畏更具有爆發力。
鮮紅的血液流淌下來,一種顏色,偏生兩個極端,也如人一般,陰陽,明暗。天地萬物,都是如此。罪惡和喜慶同在,他死了,是惡,她活著,是喜;又或是,他死了,是喜,她活著,是惡。
一腳將他踹開,永不再想見到這般肮臟的東西。兩手都是血,退無可退,眼淚大滴大滴落下,意識不到自己哭了,使勁的在邊上那卷起的破草席上抹去自己殺人的血跡,仿佛抹去了,便可重生。
衣服一件件的穿上,臉色煞白,全身無力,是不是每種起死回生都是如此,耗儘全部精氣。
跌跌撞撞地出了這死胡同,重回了陽世。
街上挑擔的,拉車的,騎驢的,叫賣的,暖風吹來,生氣勃勃,喜氣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