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挽河跟陶平生的名字出自同一句詩詞“不知儘挽銀河水,洗得平生習氣無”,第二人格則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一個字,叫自己為尹洗河。
其意就是要洗去尹挽河這個人的一切,可見第二人格的狂氣。
許晉沒演出狂氣,顧雲開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帥氣,隻是看在眼裡倒是覺得有點傻氣。
這場戲是尹挽河被催眠,邵黎是獨立執業的心理醫生,通常負責心理診斷跟疏導,也有處方權,跟單純的谘詢師有些差彆,因此他更準確來講,應該是獨立營業的精神科醫生。這場戲是尹洗河被邵黎特意誘引出來,也是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麵,更是尹挽河真正踏入罪惡深淵的初始點。
這場戲對邵黎的要求並不高,淩導也並不擔心顧雲開,他真正擔心的是許晉。
台詞並不少,顧雲開上場前就背熟了,他坐在沙發上又在舌頭滾了幾遍,小心翼翼的揣測該出口的那種語氣,平心靜氣的看著許晉。要是換了上輩子的脾氣,他這會兒看許晉不是陰陽怪氣就是居高臨下,可演戲不能有這種小情緒,畢竟邵黎是絕不會像顧雲開嘲諷許晉那樣看不起尹挽河的。
他對尹挽河是充滿興趣與喜愛,甚至可以說頗為欣賞的,就像是惡魔觀賞上帝手中完美而命運坎坷的造物。
就像,就像顧雲開看待那個小天才一樣。
尹挽河對其他人很有點科學怪胎的範兒,但是對邵黎卻相當信任,心理防線非常弱,加上他性格較為內向,因此很容易催眠。催眠並不是完全萬能的,邵黎隻是引導尹挽河去麵對自己的另一麵,回憶起自己短暫失去記憶那段時間看到的血腥場景。
前半段倒還沒有什麼。
但是在尹洗河自動醒來,睜眼的那一刻,許晉還是那張臉,像眨了個慢了幾十秒的眼皮。
淩導半點沒遲疑的喊了“卡!”
他看起來挺生氣的,繃著臉,卻沒罵許晉,而是對顧雲開發難“顧雲開!你是怎麼回事!不想演就彆演了!尹洗河醒過來的樣子,邵黎能是這個表情?他要有一種新奇感,他勝券在握,現在局勢出現了一種更有趣的工具,你那表情是誰讓你看孩子啊!”他噴得唾沫飛濺,臉都漲紅了,可見氣得很厲害。
“對了,阿晉啊,你演的不錯,但是我覺得有幾個地方你恰當的要表現出……”
其實顧雲開表現的沒這麼差,要換做是韓致陽對戲,淩江寒最多說他兩句,讓他注意一點,但是這裡頭還加了對許晉的演技怨氣,語氣就重了。
劇組大半人都知道顧雲開是替許晉挨罵,因為之前放定妝照,許晉帶了一大堆流量,正熱頭上,淩導有火也不能跟他撕破臉皮。
娛樂圈就是這樣的,利益代表一切,每個人的嘴臉都差不多。
顧雲開倒是沒那麼憤憤不平,對這事兒也很清楚前因後果,不過他覺得淩導說得也很有道理,剛剛他用了將他對小天才的喜愛□□到了尹挽河身上,尹洗河醒來那一刻,看著他的眼神是顧雲開的。
邵黎是沒有這麼溫柔的神態,他不像顧雲開這麼有人性。
這不是一個好演員會出現的失誤,就好像做生意跑掉的單子沒有任何理由能成為借口。
“不好意思,導演。”顧雲開對自己的要求很嚴苛,立刻站起身來對劇組致歉,“我再試一條。”
許晉躺在沙發上,有點洋洋得意。
顧雲開堅定了他是個傻帽的心,不過大概人各有誌,也許許晉還非常享受這種感覺也說不定。
這場戲最後馬馬虎虎過了。
淩導罵了顧雲開三次,然後大概是也想不出什麼罵人的詞兒了,隻好變著法提了提無關緊要的事。要說天宇公司私底下沒搞點事情,顧雲開是一點不信,他心裡越是窩著火,臉上越是表現的完美,大概是看淩導臉色一點點黑下去,經紀人特意借著休息的空檔跟許晉提了提,總算讓整個劇組鬆了口氣,勉強過了。
許晉人不聰明,可也不傻,隻可惜屁股坐得太高,頭卻還碰在地上,就顯出與身份不相符合的愚蠢來。
下戲的時候顧見月眼睛裡都是含著淚,她比顧雲開不能忍多了,說得也是,換個小夥子被丟在這兒,在這一大群人的目光注視下,為了與自己無關的錯誤,被人高聲罵整個下午,怕是這會兒肺都要氣炸了,指不定就要甩臉色不乾了。
顧雲開撈著小姑娘的手輕輕安撫了會兒,跟她一起回了酒店。
顧見月剛進房間門就哭了,連高跟鞋都沒換,使勁兒的踢角落裡的垃圾桶,臉上露出咬牙切齒的神態來,目光裡像是藏著火在燒,看起來肺都要氣炸了,恨恨道“有錢有勢了不起嗎!他憑什麼那麼罵你呀!眼珠子被當炮打了嗎?那個許晉演成那個德性,乾什麼不罵他!”
她的尖頭高跟都快把塑料垃圾桶給踢破了,顧雲開看著她的眼淚像是月光落在水裡激蕩起的波瀾,墜落在地,如同灑落滿盤的珍珠。
從沒有人這麼真切的為他的恥辱感到這樣情真意切的痛苦。
下屬跟同事隻會慶祝與豔羨他的榮耀,他的成功;可一旦顧雲開做錯了什麼,或是哪個決策失敗,他們目光裡浮現的憐憫與溫情之下藏匿的是欣喜跟不出所料,還有一種暢快淋漓的輕蔑與鄙夷。嫉妒是每個人都會犯下的錯誤,輕微的滋長在任何人的內心深處,比任何情感都要紮根的更深。
“是啊。”顧雲開有些不知所措的繞開了正在對垃圾桶發泄怒氣的顧見月,哭得像是花貓一樣的小姑娘轉頭看著他,睜大了眼睛有些茫然,顧雲開避開了她的目光,平靜的落在了牆紙上,將自己的鞋子換成了拖鞋,緩緩道,“有錢有勢就是了不起,你剛剛不是見識過它的威力嗎?”
顧見月終於停下了那個幼稚的舉動,她忽然發現更該生氣的人並非自己,於是安靜的走過來,像是隻討好撒嬌的家貓,依戀的擠在了顧雲開的懷裡。顧雲開便伸手摟住她,心窩裡的怒火悄悄的消了,像是春風裡飄過了茫茫的柳絮,柔柔的將他堅硬的心房鋪成了一塊綿軟的毯子,慢慢的,慢慢的把顧見月卷了進去,像貓咪被卷入了一塊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蛋餅裡。
顧雲開當然沒那麼好打發,做人過度謙讓通常就會成為軟柿子,他之所以在片場隱忍不發的原因很簡單,他根本沒有籌碼。
毫無準備的反抗是年輕人血性的爆發,說不準會一怒衝冠震撼的淩導不再嘰歪,不過最大的可能是淩導感覺自己頓失顏麵,又認為你這個年輕演員受不住氣,吃不了苦,處處給你小鞋穿。無論在什麼領域,有些名氣的人都很在意自己的麵子,錯誤這個東西不在是非對錯上,而是在人的地位高低上。
顧雲開很需要這份工作,這個角色,可淩導未必像他那麼需要這個機會。
而現在的顧雲開還沒有足夠的籌碼跟淩導談判,他不但沒有,甚至連上賭桌看一看的機會還是靠外表跟實力以及謙虛低調的作風在劇組裡爭取回來的。想讓人尊重,很簡單,拿出作品來,今晚上官博要發的是邵黎的定妝照,隻有過了今夜,顧雲開才知道自己有沒有賭一把的資格。
未必就要把資本壓上去賭,留在手裡的籌碼,永遠比拋出去的更值得令人斟酌價值。
……
淩江寒蹲在地上抽煙。
片場走得沒什麼人了,下了戲收完尾,所有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隻有趴在休息室裡寫了大半天修改分鏡的副導還沒走,副導跟淩江寒差不多年紀,兩個人認識好多年了,屬於人生一定會誤交的那種損友之一。
副導拿著分鏡本,撅著個腚撞了撞淩江寒肩膀,張嘴就不是人話“給我讓點地蹲蹲,你乾嘛呢,這朦朧的造型,這憂鬱的眼神,是老婆跑了還是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想投入我門下重新做人?”
淩江寒還沒結婚,女朋友倒是一個接一個的換,沒幾個撐過一個月的。
其實淩江寒也挺矛盾的,泡良家婦女吧覺得自己這種浪蕩子配不上,爬上床來的又嫌賤,就乾脆專注打炮三百年,覺得十分有益身心健康,沒有什麼固定對象。
“哎,你說我下午是不是罵過了,你覺得顧雲開那小子……他怎麼就忍了呢?”淩江寒吧嗒吧嗒的抽著煙,想起了下午的場景,眉頭一皺,又問道,“你覺得他恨不恨我?”
副導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從屁股兜裡摸出煙來,冷笑了聲“要是有人n吧n吧為了一個傻逼罵你一下午,你肯不肯?”
“我看誰他媽敢!”淩江寒一拍膝蓋,差點把自己拍了個後仰翻,趕緊老實了起來,一截煙灰抖在了褲子上。
“人家肯定有怨氣,不說罷了,他演技不算頂呱呱,但做人沒話說,我跟他說個話,講個戲,就不覺得自己對著頭豬在亂彈琴,透著兩字——”副導吐了口煙,慢悠悠道,“舒坦。”
淩江寒歎了口氣道“他是個上進的,今天下午是委屈他了,不過進了這個圈嘛,沒成名就得忍,成了名還有上頭有錢有權的,也要忍。”
“是啊,他總不能衝你發火是不。”副導拍拍屁股站起來,沒把這點小屁事當什麼大事兒,他叼著煙拍了拍淩江寒的肩膀,含糊道,“你當年有夢想,我也有夢想,然後咱倆的夢想就喂狗了,彆想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何況是螞蟻胳膊擰象腿,我看他也是個懂事的,遲早也是要認命的。”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要是顧雲開流露出點不耐煩跟暴躁的情緒來,這會兒淩江寒指不定怎麼罵他脾氣大,可偏偏顧雲開忍了,他雖然覺得這年輕人太沒火氣了點,但卻也覺得有些酸楚。
當年他沒出名的時候,給人家大導演打下手背黑鍋,不就是這個樣子嘛。沒誠想,幾十年過去,他自己也變成了這個德性的人。
淩江寒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
乾脆把煙熄了。
……
“人家總說,寧當雞頭,莫當鳳尾。”
可是家雞就是家雞,鳳凰就是鳳凰。
顧雲開的定妝照沒出意外的吸引了不少路人,每個角色試鏡成功都有書粉跟明星粉對掐,邵黎這個富有爭議的角□□況就更為嚴重,不少書粉對他非常排斥,也有很多書粉著迷這個角色,一直希望陳嘉航能夠在下部裡讓邵黎逃獄,跟尹洗河一起作戰。
也曾經有頗具才華的書迷挑選了某位德高望重的表演藝術家來飾演這個角色,很長一段時間在書粉裡都是希望電視劇能夠邀請那一位來飾演的。
可邀請那位演員來飾演這個角色,非但不現實,還很ooc,陳嘉航在片場跟淩江寒就吐槽過粉絲跟作者的腦電波真是撞不到一塊。陳嘉航在片場是個很高冷又寡言的胖子,但是在網絡上就活潑的多了,定妝照剛發出去的時候不少書粉吐槽顧雲開油頭粉麵,完全隻有臉,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個冷酷可怕,令人膽寒的醫生。
然後陳嘉航就轉發了一條在這麼多試鏡裡我唯獨跟導演力保下了顧雲開,如果不是他來演邵黎,我一定會後悔,而他也的確沒有讓我失望。
書粉的臉都被扇腫了。
之後就被吃瓜路人跟顏狗淹沒了,還夾了幾個明顯是黑子的水軍。
“給師尊跟邵醫生一起打電話!!!”
“這個醫生我可以舔一百年,超棒的!!!”
“其實氣氛還挺不錯的,就定妝照我可以給醫生一百分,就不知道演技怎麼樣了。”
“能演好醫生嗎?”
“這個小哥哥好棒哦,決定追劇!”
“完全沒聽說過這個人,估計又是走後門上來的吧。”
“彆是被作者自己毀了自己的心血。”
……
明月照穀粒在第二天淩晨發了邵黎的同人圖,轉發微博道“你是黑暗中的欲望,是貪婪與狠毒的熔爐,是詭詐與狡猾的淵藪——邵黎。”
風向變得很快,不過許晉卻不以為然,第二天早上跟韓致陽對完戲,他又去挑顧雲開的刺,雖然顧雲開跟韓致陽的演技很是有點距離,但是韓致陽倒也樂意帶著顧雲開進步,對他而言,認真熱愛表演的沒有壞人。
許晉對顧雲開很看不上眼,覺得他演得很假,不走心,有事沒事就跟淩江寒提一句,搖頭晃腦很是歎息的模樣,嘴裡酸溜溜的“有些演員啊,年紀輕輕的,演戲太輕浮了,不知道是把演戲當什麼了,是覺得長得漂亮行了嗎?都是被行業慣壞了。”
淩江寒在旁邊不冷不熱的接了句“是啊,難為小許你對自己有這麼深刻的認識。”
劇組的人都憋著笑,顧雲開跟韓致陽對台詞呢,差點笑出來,韓致陽根本就沒藏,仗著自己背對著人,衝顧雲開笑得標準八顆牙齒,閃閃發光。
許晉不知道怎麼一晚上淩江寒就變了口風,臉都漲紅了,還沒等他出聲,就聽著淩江寒慢悠悠道“我這能過的鏡頭到你那都不行,我看你這意思,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導演沒什麼本事,得聽你們天宇公司的話了?”
這話就重了。
《無人生還》是滑石公司買的版權,跟隔壁正熱播的網劇《聖魔雙極》算是一家人,不過《聖魔雙極》是二世祖小少爺在外麵的私生女,最近有了名氣才慢慢有轉正的趨勢;但《無人生還》屬於正兒八經的親娃,上族譜的那種,親爹就是喬繁辰,雖然也是轉了好幾手的——《無人生還》隻不過是喬繁辰覺得有點希望的一個項目,投進去試試而已。
喬繁辰是業界內出了名的年輕有為,圈裡人送外號點金手,默認的滑石公司下任老總。
淩江寒給天宇公司麵子是客氣,可他要是覺得天宇公司是想對他們這個劇組插手,鐵了心要打個小報告,那喬繁辰彆說發火,就是挑個眉頭,都夠他們公司喝一壺的。天宇公司碾壓顧雲開不是什麼大事兒,可是滑石公司碾壓天宇公司也不是什麼大事兒,許晉沒想通今天的淩江寒怎麼突然就變成了正義的化身,隻好灰溜溜的走了。
“繼續!”
淩江寒當然還不夠格見到喬繁辰,不過彆人又不知道,他說完話就覺得格外揚眉吐氣,一揮手,得意洋洋的仿佛幫二十多年前,被人扣黑鍋而孤立無援的自己出了一口惡氣,整個人拍攝狀態都格外神采飛揚。
許晉走出沒多遠,片場裡就滿是笑聲,過了好陣子才停了下來,大家還算有素養,沒多久就調整好了狀態,正式開始拍攝。
顧雲開什麼都沒做,他也什麼都不需要做,忍耐在恰當的時候是一種可貴的美德。
許晉跟顧雲開是一樣的,許晉需要這個角色,而淩江寒卻未必完全不能放棄他,他們之間的差距,不過是一塊五十克的砝碼與一塊五克的砝碼相比較。淩江寒這麼多年能混出頭來,自然不可能隻會溜須拍馬,顧見月混了這麼久還會被這樣的事氣到哭出來,常年被浸泡在蜜糖罐子裡的許晉,要沉溺跟認識的要更深。
砝碼從許晉進入劇組那一天就已經開始在變動了。
淩江寒再怎麼溜須拍馬,也是個有骨頭的導演,不是一個毫無道德的掮客,後者隻看錢,前者起碼還有點抱負。世界上的一切早就在暗中明碼標價,每個人的人生就像一盤棋局,結局是勝是敗,是好是壞,在走過來的每一步裡留下了鋪墊。
許晉這樣被名利衝昏頭的年輕人,顧雲開實在見得太多了,沒有相應的地位,卻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資格瞧不起任何人了。
世事的可笑之處就在於此,一桶水不響,半桶水晃蕩。
不過顧雲開也很清楚,他在劇組裡謙虛做人,下苦功夫演戲,任勞任怨,都比不上昨日定妝照的流量。他本來就不是什麼有知名度的演員,假如昨日踩他的人多過喜歡他的,怕是今天淩江寒就不會是這個態度了。
這點顧雲開倒是很感激陳嘉航。
不過他對淩江寒也沒什麼惡感,畢竟人的感情與情緒在相當的利益麵前,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