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他看了一會兒,把台燈關了,躺下。黑暗中聽他又說了一遍“真的,我不是這塊料。你尋了個笨老公,也隻好認命。”她不語,半晌,狠狠地蹬了一下被子,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憑空裡抖開似的,連著幾日陰雨,被子也不曾好好曬過,空氣彌漫著若有若無的人體齷齪氣,還有不清不爽的黴味。
“睡覺!”她道。
次日早起,兩人都沒事人似的,起床、洗漱、吃飯、上班。與平常一樣,顧磊步行去地鐵站,馮曉琴送小老虎去學校,再去菜場買菜。三人到樓下,母子倆走在前麵,留下顧磊一人後頭跟著。出了小區,兩個方向。顧磊停頓一下,猶豫著是否要說“再見”,馮曉琴已拉著兒子徑直走了。他愕然,原地待了半晌,轉身離去。腳高腳低。
馮曉琴送完兒子,踱到展翔家。這人不用上班,天天睡懶覺。她叫他“爺叔”,問他“早飯吃過嗎?”遞上剛買的生煎和豆漿。展翔猜到她的來意,“——放心,我不會告訴彆人。”她反問“告訴彆人什麼?”他怔了怔,苦笑,“懂了,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全忘了——你啊你,大清早跟我玩心眼。吃不消。”
馮曉琴問他“這陣子沒去找阿姐?”展翔嘿的一聲,“少在我的傷口上撒鹽。”馮曉琴笑笑。其實是怕他把顧磊醉酒的事告訴顧清俞。彆人都還好,唯獨這個大姑子,少惹為妙。
“阿姐是假結婚,又不是真的。你怕什麼?”她道。
“都是已婚婦女了。什麼想頭都沒了。”他搖頭,做出沮喪的模樣。誇張得像是開玩笑。他竭力掩飾著內心的失落。昨晚從顧磊嘴裡知道顧清俞領證的事,隻是“哦”的一聲,好像結婚的不是顧清俞,而僅是一個陌生人。他發覺除了自己,顧家人竟似都不知道新郎便是施源。假結婚,顧磊把這詞反複強調幾遍,安慰他“假的,兩個月就離。”他嘿的一聲,“你怎麼曉得?你是你阿姐肚子裡的蛔蟲?”顧磊叫起來“不是假的,難道還是真的?跟那種人?天底下也就是我阿姐,做得出這種事。她把日子過得像唱滑稽戲一樣。”——他便也裝糊塗。顧清俞自己不說,他又怎麼可能替她說出來。
馮曉琴瞥見他的神情,“爺叔,”停了停,“感情的事,就算玉皇大帝也沒辦法。又不能硬來。你這麼瀟灑的人,應該懂的。”
“本來還想當你們姐夫,現在沒搞頭了。”
“等她紅證變綠證。還有機會。”
“離婚證也是紅的,”展翔笑,“爺叔我還是童男子,討個離過婚的,怕爺娘不同意。”
“算了吧。阿姐就算結了離、離了結一百次,你也照樣屁顛屁顛湊過去。”
“小姑娘不要老三老四,把自己日子過好再說。爺叔撮合你們不容易,千萬給我白頭到老,彆搞七撚三。”
“顧磊說我什麼了?”馮曉琴裝作無意般問起。
“他說什麼,你會不曉得?”展翔反問,“自家老公,小把戲都這麼大了,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你會不曉得?”
“我怎麼不曉得?他最喜歡天天躺在床上,什麼都不用管,反正天上會掉餡餅,嘴一張,就咬到了。兩手一招,人民幣就自己跑到口袋裡。凡是在屁股後麵盯著他的,都是壞人。所以他最討厭的,就是我。”馮曉琴說到這裡,瞥見展翔似笑非笑的神情,想這男人跟顧清俞到底關係不同,說是不再見麵了,畢竟住得近,抬頭不見低頭見。男人都是賤骨頭,到時三句兩句把這番話帶出來,那邊是親姐姐,聽在耳朵裡總歸不舒服。便打住,聳聳肩,換個話題,“——爺叔,茜茜工作的事情,啥時候有消息?”
展翔說有個銀行的朋友,“外地的小銀行,去不去?”
馮曉琴眼睛一亮,“去的呀,銀行不錯。”
“還在聯係。比國有銀行容易些,但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
“現在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爺叔你肯幫忙,不管成不成,都是我的大恩人。”馮曉琴激動起來,瞥見展翔襯衫上一粒紐扣脫了線,蕩在胸前,“爺叔你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繞幾針。”又道,“爺叔你以後有啥縫縫補補的,我全包了。”
“上海話越說越溜了。”展翔也不客氣,進房換了件衣服,把襯衫脫給她。又拿來針線。馮曉琴三下兩下便縫好,問他“還有嗎?索性一次性都替你搞定。”展翔竟也真的進房,又拿了一件老頭衫出來“腋下那裡有個洞。”她看了,嘿的一聲,“爺叔幫幫忙,扔了做抹布吧。人家說愈是有錢愈是摳門,果然不錯。”他道“你不懂,老頭衫越是舊,穿著睡覺就越舒服。這件穿了十幾年了,都有感情了。彆說一個洞,就算渾身是洞也舍不得扔。”
馮曉琴問他要了塊顏色相近的碎布,將那洞填了。她針線功夫好,不細看,竟真的看不出來。展翔嘖嘖道“顧磊娶到你這樣巧的媳婦,居然一直沒請我吃過飯。真是沒天理。”馮曉琴問他“昨晚那頓呢?”展翔捶胸,“我買單的。連出租車費也是我出的。這小子皮忒厚。”馮曉琴笑,“我家顧磊節儉慣了。”停頓一下,“——他真的沒說什麼嗎?”
展翔回想昨晚,竟也真的隻是閒聊。偶爾發兩句牢騷,女強男弱,無非便是那些情緒。愧疚加上無能為力,便愈發地彆扭。倒也不是怪她的意思。唯獨到最後,應該是有七八分醉了,竟一把抱住展翔,直直地問“你告訴我,她跟那個姓史的是不是有點、有點——”竟也說不下去。展翔說了句“你不要瞎講”,他便不吭聲。眉眼間有些他姐姐的影子,卻不成形,眼神也遊移,不夠自信,精氣神撐不起來。連申訴也不能。展翔那瞬忽有些後悔,做媒也是技術活,誰跟誰湊一對,到底不能隨心所欲,也是有章法的。麵上不覺得,抽絲剝繭似的,把外頭那層剝去,隻剩赤裸裸兩個核,無遮無攔,便看得忒清楚了。差一點倒也罷了,還能勉強稱得上“互補”,差得太遠,就有些冒險了。夫妻是一輩子的事。聰明人會做傻事,老實人也有倔脾氣。早早晚晚的。
“是什麼人,就做什麼事。老天爺都安排好了。強求不得。”他勸馮曉琴,“心平些。”
“在說你和阿姐嗎?”她咯咯嬌笑。
“少裝糊塗。”他麵孔一板,故意做出凶惡的樣子,“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