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媽病了,回去照顧。就是那時候。瞞著我們,除了你弟弟,誰都不曉得。她對顧磊說,如果把這事說出來,就離婚。”
“那你怎麼曉得?”顧清俞問。
“你弟弟昨晚悄悄同我說的。”顧士宏道,“他也是沒主意了。我跟他說,沒什麼大事。你老婆這個脾性,你又不是第一天見識。誰家過日子都這樣,不可能一帆風順。多想著她的好,她也是為了這個家。真要討個嬌滴滴的娘子,兩手一攤由你去,那也不像。”
“顧磊還像個小孩。”顧清俞皺眉,“說了要保密,又抖出來。”
“你弟媳那人,分分鐘都讓人有驚喜。顧磊說,她還想把她弟弟也弄來上海。我心想,再來一個,隻好在陽台搭張床。到時家裡七口人,三個姓馮。”顧士宏說到這裡,苦笑一下,又搖頭,“我年紀大了,再怎樣也沒啥,反正混日子。就怕你弟弟將來吃虧。他不像你。男人沒主意,隻好被老婆牽著鼻子走。”
顧磊開門進來。知道在說自己,訕訕的。
“讓你讀書,又不是讓你去坐牢。”顧清俞笑話他。
“不是這塊料,比坐牢還痛苦。”
“你兒子看著呢,你這當爸的哪裡還有威信?”顧士宏道。
“我老早沒威信了,也不在這一天兩天。”顧磊聳聳肩,臉上滿是無奈。又對父親道,“——戶口本放放好。”
“做啥?”
“她想買個商鋪。都看好了,就在後麵那條馬路。我不答應,她纏了我半天。反正隻要戶口本不給她,她就買不成。”
顧士宏和顧清俞對視一眼。想,果然應了那句,“分分鐘都有驚喜”。顧磊往床上一坐,雙手背後撐著,朝兩人看。是征求意見,也是把皮球踢出去,偷懶的一種。兩條腿垂下來,坐著看不出長短。那幾年大大小小的醫生看過無數,也並非完全無效,至少站著是與常人無異了。走路若是上心些,也可蒙混一陣。當年與馮曉琴相親回來,到家就嚷腳酸,白天踮起一隻腳走路,好瞞住人家姑娘,也是費儘力氣。前腳掌要斷掉似的,腳踝那裡也抽住了。拿藥油揉了半日才好。其實也是無用功。沒多久便現了原形。總不可能瞞一輩子。馮曉琴真要計較,又哪裡會看不出來。隻是不響罷了。男女各站天平一邊,條件一樁樁堆上去,砝碼似的。這項缺的,那一項填上。兩頭才差不多持平。也不是談著白相,一開始便是以結婚為目的,男的歲數不小,女的則是奔著上海戶口。這樣倒也乾淨利落,省去了許多鋪墊。拍結婚照時,那攝影師也是馬大哈,竟未看出顧磊腿有問題,隻覺得這人動作不協調到極點,肩高肩低,身子從未擺正過。到公園拍外景,池塘邊兩人拗造型,“老公,來,抱起老婆。”攝影師叫他。顧磊橫抱起馮曉琴,對著鏡頭擠出笑容,卻被馮曉琴幾綹頭發鑽進鼻孔,弄得連打兩個噴嚏。腿一軟,整個人立刻便倒,總算反應不慢,把老婆往前一推,自己“撲通”掉進池塘。站起來時成了落湯雞,也無暇掩飾,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岸。這樣狼狽的局麵,貫穿兩人多年的婚姻生活。包括外人看得見的,以及看不見的。有一陣馮曉琴給丈夫熬中藥,整整幾個月,家裡都是一股嗆人的藥味。除了夫妻倆自己,其餘人都以為是調理筋骨的。顧士宏還勸兒子,是藥三分毒,不能常吃的。顧磊支支吾吾。直到某日,街道婦女乾部上門勸馮曉琴上環,馮曉琴幽幽說了句“多此一舉”,被顧士宏聽見,才隱約猜到幾分。但小夫妻的事,又不好多問,況且也不是沒孩子。便隻由得他們。平心而論,顧士宏覺得這兒媳總體還是可以的,換了彆的女孩,心善心孬不論,單是說話行事,也沒幾人能做到她這樣。到底還是給丈夫留顏麵的。便是有些心機,也不是那種吃相極差的。說到底還是兒子沒用,渾身上下沒幾樣拿得出手的,哪個女人跟他一比都是強勢,做多做少,真正是憑良心了。
“商鋪買來做什麼?”顧士宏問兒子,“她要開店?做生意?”
“她說先買下再說。附近小區多,還有在建的。相比之下,配套的商鋪反倒不多。而且也不限購,離家又近。她是這麼說的。”
“現在網店那麼多,實體店生意難做。”顧清俞道。
“這我也說了。彆的不提,樓下三千金爸爸不是要回老家了?她說人與人能一樣嗎,彆人不行,未必她也不行。退一萬步,實在做不下去,過幾年轉手賣掉,也不虧。”
“你們夫妻倆的事,自己決定。”顧清俞對他道。
顧磊嘿的一聲,又朝父親看。
“到八十歲,你還是這副模樣吧。”顧士宏搖頭,恨鐵不成鋼。
顧清俞停頓一下,問“你準備跟她過一輩子嗎?”對著弟弟,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單刀直入,問題是有些過分直接了,但要替他做判斷,隻能如此,“——說實話。”
顧磊很認真地想了幾秒鐘,“她不離,我肯定不離。但她那個人,我有點吃不準。”
“那就是沒信心過一輩子。”
“阿姐——”顧磊皺了一下眉頭。
“沒啥不好意思的。現在就跟法庭上差不多,你隻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彆感情用事,也彆故作瀟灑。我們是要分析客觀情況,把所有因素都擺到台麵上,哪些對你有利,哪些對你不利。我們是你最親的人,有啥說啥,彆不好意思。”
“說實話,”顧磊咽了口唾沫,又擤一下鼻子,有些沮喪地,“——是沒啥信心。她比我小那麼多,又漂亮,腦子又活絡。要是沒孩子,肯定留不住她。現在有小老虎,大概,”他又思忖一下,“一半一半吧。”
“商鋪彆買,就說給小老虎買教育基金保險。我明天就把資料發給你。給孩子買保險,她也沒話說。還有你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將來無論她說什麼,用什麼理由,都不可以賣掉,也不可以加上她的名字。家裡存款還是讓她管,但數目你要清楚,不能稀裡糊塗的。”
“曉得。”顧磊道。
“聽說,她弟弟也要來上海?”顧清俞問。
“說過兩次。小家夥現在才十五歲,估計也沒那麼快。”
“她大概會拿這理由,讓你再買房子,搬出去單過。你自己要想清楚一、願不願意單過;二、再買房子是否現實;三、如果買房子,錢不夠,你們會怎樣打算。反正我還是這個意思,買不買房隨便你,前提是,現在住的這套房不能動,爸爸以前學校分的那套黃浦區的小房子也不能動。當然調頭寸,二三十萬,我可以借給你們,沒問題。你記住,彆說你自己,就是我和爸爸,也是希望你跟她白頭到老的,畢竟孩子都那麼大了。我們的宗旨是,不害人,但也要防她有什麼想法。這種例子太多了。你自己心裡要有數。”
顧磊點頭,“嗯。”
顧清俞瞥見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與其壓著人家,不如自己爭氣。這才是頂頂要緊的”,忍著沒出口。說了也是白說,反弄得他不開心。這其實倒與弟媳是一個意思。馮曉琴若是她親妹妹,顧磊是妹夫,今日這話便要反過來說了。說到底還是立場不同。是非對錯倒是另一層麵的問題了。她又朝父親看,“——爸,你覺得呢?”
“你姐姐說得沒錯。”顧士宏對著兒子,也是千千萬萬個一言難儘,“你啊!”
這時外麵有關門聲。三人走出去,見門口的行李已不見了。打開大門,樓道裡噔噔噔的腳步聲。小老虎在一旁哭喪著臉,“媽媽走了。”顧清俞心裡一動,猜到馮曉琴方才必定是在門口聽見了。隔牆有耳,禍從口出。老話就是老話。中午自己是這樣,現在馮曉琴又是這樣。未及反應,顧磊已衝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老婆——”
馮曉琴已走到二樓,聽見顧磊叫喚,更是加快腳步。箱子在階梯上絆了一記,差點摔倒,也顧不上了。那瞬心裡滿是惡意,想,媽個x,總不見得還讓個瘸子追上。這一去勢必要在娘家住個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蓋磨破,鬨個夠本才罷。以前有經驗豐富的過來人教她,平常沒事,一動也彆動,真要碰上事,對方理虧,便往死裡鬨。就跟打蛇打七寸一個道理。突出重點,一擊即中。晚飯前那一鬨,她其實是有些後悔的,衝動了,白浪費了一次機會。隻能見好就收。那效果竟跟發嗲差不多。現在才真正是怒了。一家子合起來算計她,當賊似的防她,這話講到天邊,都是他們理虧。一直聽人說上海人刁鑽,眼下才真的見識了。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語氣還軟綿綿溫暾暾,把促狹話當道理講。好像不這樣,反倒是不對了。都說婆婆難對付,她本來還慶幸自己沒這煩惱,誰曉得攤上個大姑子,更是難搞。婆婆再麻煩,年紀擺在那裡,總有出頭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紀相仿,更彆提還是個雙胞胎。真正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忽然,樓道裡“啊”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滾落,“砰!”巨大的撞擊聲,玻璃的粉碎聲。接著是男人的悶哼,疼到骨髓的聲音。一秒鐘的沉默。隨即便混亂了,紛雜的腳步聲、呼救聲、尖叫聲、小孩的哭聲。那瞬,馮曉琴兀自沒有回過神來,可怕的預感,讓她仿佛靈魂出竅般,空空蕩蕩。竟想起那盞台燈,跌碎在地上的一對鳥兒,原本是相依互望,轉瞬就各自散落,連個完整的模樣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樓,大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層,見顧磊倒在角落裡,人事不省。正麵看不出受傷的樣子。鄰居也聞聲出來,見狀要幫忙把人扶起來,顧清俞沉聲道“彆動,彆動他身子。”馮曉琴怔怔地,往前挪了一步。這一步,仿佛用了渾身的勁道,卻也隻挪動了幾厘米。很快,血從顧磊的腦後蔓延開,隻一會兒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攤。黑紅得怖人。
救護車送到醫院。手術進行沒多久,醫生出來,宣布病人已經死亡。顧士宏沒撐住,撲通跌坐在椅子上,昏了過去。顧清俞扶住父親,抽泣起來。隻有馮曉琴不動,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沒聽見醫生的話。半晌,站起來,抓自己的頭發,一下,兩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裡地叫起來
“啊——”
追悼會那日晚上,馮曉琴站在飯店門口抽煙。一根接著一根。不想待在裡麵,太悶。眼淚到此刻為止,該是再也流不出了。沒力氣。哭也是要力氣的。煙戒了十來年,結婚後就不抽了。連顧磊也不知道。嗆了幾口,就漸漸適應了。找回原先的感覺。抽煙與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豐盛,卻隻在身體裡打個圈,便又出去了。煙雖然看不見,幾縷氣體,頃刻間竟是充滿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實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頭,是小葛。
“給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馮曉琴瞥過她已經明顯隆起的腹部,遲疑著,還是掏出煙,遞了一根給她。點上火。她明顯是新手,被嗆得咳嗽,卻不放棄。兩個年輕女人,良家婦女打扮,在慣做豆腐飯生意的餐廳門口抽煙,這畫麵多少有些奇怪。經過的人都朝她們看。小葛有些木然的聲音
“節哀。阿嫂。”
馮曉琴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把她嘴上的半根煙拿下來,扔在地上,踩滅。
“彆抽了,對孩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