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
葛玥第一次見到張曼麗,是在顧昕大學同學聚會上。新天地一家韓國料理店。在座基本都是攜眷出席。結婚早的,二胎都生了。顧昕屬於晚婚。張曼麗到得最遲,長波浪紮成馬尾,穿一套黑色緊身小禮服,款款走入。環狀的耳環隨身體擺動,妝容精致。邊走邊向大家打招呼,麵帶微笑地“路上堵車,不好意思啊。”其實周六中午,不是工作日,也不是早晚高峰,再堵也堵不到哪裡去。葛玥那時就想,換了她,肯定是不敢遲到的。氣場沒到那份上。放在張曼麗那,遲到是壓軸,萬眾矚目的意思。換成她,便隻剩下灰溜溜了。她悄悄問顧昕“你們校花?”
“現在隻要眼睛鼻子不缺,都稱自己是花。”
玩笑開得不倫不類。連葛玥都聽出異樣了,悄悄問“你是不是追過她?沒追到?”顧昕順著她,“是啊,被你猜對了。”葛玥便不提了。這話題沒意思,真假姑且不論,就算是真的,她也拿他沒辦法,不能發嗲,更不能生氣。知趣打住才是明智。她夾了一根牛仔骨,拿生菜包了,蘸上醬,遞給他“喏。”顧昕接過咬了一口,瞥見對麵張曼麗似笑非笑的眼神,避開,拿飲料喝,不料嗆了一下,咳嗽起來。葛玥忙替他拍背,又遞上紙巾,“慢點喝。”他猜這一幕落在張曼麗眼裡,應該是有些狼狽的。便推了一下葛玥,“我沒事。”葛玥聽出他口氣的生硬,自覺讓開些,夾起一塊五花肉,也不蘸醬,徑直放進嘴裡。張曼麗隔空向她舉杯,笑吟吟地“——初次見麵,幸會啊。”
第二次見麵,是孕32周產檢那天。她本來人瘦,懷孕了竟像吹氣球似的。身子格外重。產檢通常是顧昕陪著。職稱那事落空後,顧昕一直精神低落。產檢的日子,請了半天假,說好陪她,人卻懶懶躺在床上。她說算了,“我一個人也行,反正離家近,叫輛車也就十來分鐘。”朝他看。他沒搭腔,還是躺著。該是默許了。她歎口氣,一個人出門了。檢查倒是挺順利,半小時不到便搞定。體重超了兩周,醫生勸她控製飲食“不打算順產了?”又說“下次最好有個人陪,這麼大的肚子,你家裡人倒是放心。”她笑笑,退出來。她母親打電話來問情況。她說一切正常。她母親又問“昕昕在邊上?”她道“是”。她母親鬆了口氣,“隻要你們小夫妻好,就比什麼都好。”讓兩人過來吃午飯。葛玥忙說不了,“他下午還要上班,跑來跑去麻煩。”
葛父降職,是上個月的事。沒判刑,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卻也令人難堪。辦公室從12樓搬到2樓,正廳變副科。還有兩年便退休,晚節不保。原先幾套房子,被強製處理,隻剩一套兩室自住。狼狽到極點。丈人丈母娘前腳搬家,顧昕後腳帶著妻子搬出來。其實白雲公寓的房子掛牌,萬紫園那套在裝修,也是外麵租房子,比丈人家那套還不如。關鍵是要表明態度,一刀兩斷不至於,但起碼也是劃清界限。至少上門女婿那層,是萬萬不答應了。最可惜是尊邸那套。葛玥自己提出“賣了吧,住著有負擔,也不開心。”顧昕懂她的意思。房子也是與人相稱的,什麼人住什麼房子。到如今這般田地,住了也是觸心境。還多個話柄。每月的巨額貸款也是原因。沒了嶽父的支援,小兩口工資全貼上也不夠。再找到當初買房的中介,對方也很驚訝,說交易不滿兩年,光增值稅就是五個點出頭,“一百來萬,等於白送給國家——”,勸他們最好找個認識的下家,先私底下交割,等滿了兩年再辦手續——“這樣損失小得多。不過也有風險。你們自己考慮清楚。”最後還是葛玥舅舅出麵,找了個熟人買下,比市場價略低些,先付三成,過戶後再付清。已是極仗義的了。錢直接打過來。充一部分房貸。還不敢儘數充進去,否則每月還貸依然是天文數字。到這一步,當初買房多麼歡喜,現在賣房便有多麼落拓。忒戲劇化了。
顧昕說去上班,讓她自己搞定午飯。“你去你媽家吃吧。”葛玥不好說剛才母親邀飯的事,含糊應了聲。回到家煮餃子。這陣住在她祖父早年留下的一室戶裡,老公房,好在離單位近,方便。等顧昕萬紫園那套房子裝修好,再搬過去。與他父母同住,她心裡其實不大情願。但也沒辦法。照她的意思,再買套小一點的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放在眼下,也不敢多提。顧昕對她說,先住一段再看,“誰不想住新房子——”話說得有些悻悻的。她反過來安慰他,萬紫園挺好的,“我小時候,一家三口橫著睡一張床,不也過來了?”顧昕笑笑,“原來你也吃過苦頭。”她道“以前過日子,都差不多的。不像現在,好的好,壞的壞。”說到這裡,不由得暗自歎口氣。日子越過越回去,吃苦倒也罷了,關鍵是不甘心。她還好些,到底年輕,要命的是她爸媽。超市兜一圈,以前是不問價錢拿了便走,現在挑挑揀揀,半天拿不定主意。葛母從上月起開始記賬,拿本小簿子,每筆都記下來,密密麻麻的,連買包餐巾紙都要入賬。她三十多歲時去韓國割的雙眼皮,起初還好,一過五十歲,皮膚鬆弛了,耷拉下來,眼皮那裡褶皺更多了一層,雙眼皮變三眼皮,靠化妝撐著,眼線眼影睫毛膏,倒也炯炯有神。現在沒心思化妝了,上麵三層眼皮,下麵三層眼袋,皮膚灰黃,陡地老了十來歲。葛父沒了專車,天天坐地鐵上下班,依然穿得山青水綠。年紀愈是上去,愈是靠一口氣吊著。氣一泄,人就塌了。葛父年輕時是充滿鬥誌的一個人,不服輸,誰知臨老了竟是跌了一大跤,始料未及地。但依然撐著,“人家想看我倒黴,我非要笑給人家看。”皮鞋每天擦得鋥亮,光可鑒人,竟比之前更為講究。葛玥覺得爸媽是走了兩個極端,但也沒法勸,勸了沒用,還傷人。
餃子放下去時,不留神水濺出來,手臂上立刻燙出兩個泡。拿藥箱找燙傷膏,竟是沒有。吃完飯,去了小區附近的藥店。平常倒也罷了,孕婦總要額外留神些,倘若發炎便麻煩了,又不能打針吃藥。買完藥膏出來,路口等紅燈,對麵一家咖啡館,隔著落地玻璃,赫然瞥見顧昕坐在窗前。不由一怔。對麵那女人,披肩長發,一眼便認出是張曼麗。
很快轉成綠燈。葛玥沒過馬路,轉身又往回走。逃也似的。繞個大圈回到家,給顧昕發消息“你在乾嗎?”他立時回過來“上班。”她盯著手機屏幕,想,這男人若是後麵再加一句,諸如“你午飯吃了什麼”“身體感覺如何”——她便原諒他。等了幾分鐘,沒動靜。她忍不住又好笑,原諒怎樣,不原諒又怎樣。給燙傷處上藥。腹中寶寶有動靜,這兩腳踢得厲害,從東到西,該是翻了個大身。書上說要常與胎兒交流,便坐下來,拿過一本胎教書,給這小東西講故事。念了幾句,眼淚掉下來,剛好到嘴裡,鹹鹹的。聲音也成了嗡嗡的,帶著鼻音。卻是不停,有些倔強的。手撫著隆起那塊,始終保持著儀式感。
晚飯照例是在公婆家吃。正中一隻鴿子湯,是燉給孕婦的,其餘都是簡單。蘇望娣夾起兩隻鴿子腿,放在葛玥碗裡,“吃。”翅膀給兒子。自己啃頭頸。邊吃邊說裝修的事,地板鋪得七翹八裂——“我不管,讓他們返工,一塊塊拆掉,鋪新的,鋪到我滿意為止。”還有臥室做的兩隻櫥櫃,“這種木工,實在看不下去,一天不盯著都不行,我跟他們說,做得不稱我心,剩下的尾款想都彆想。消保委再告一狀,你們以後不用做生意了。看誰還敢欺負我女人家!”整頓飯隻她一人嘴不停,另三人俱是沉默。顧士海聽著煩了,衝她一句“誰敢欺負你,不要命了”。她抱怨“裝修都是我盯著,還要買汰燒,家務事一堆。你當你老婆是三頭六臂?”葛玥聽了,忙接口“姆媽,我下班早,以後小菜我來買好了。”蘇望娣嘿的一聲,“算了吧,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幫大忙了。”見顧昕一旁悶頭隻是扒飯,問他“這一陣單位裡好嗎?”顧昕麵無表情“蠻好。”她道“同事間沒說什麼嗎?”顧昕皺眉,反問“會說什麼?管人家說什麼!”蘇望娣自知失言,訕訕地說“蠻好就好。”顧昕吃完,放下飯碗,拿著手機坐到沙發上。顧士海也站起來,趿拉著拖鞋到陽台,給幾盆植物澆水。蘇望娣大聲喚他“澆什麼,黃梅天就在眼前了,日澆夜澆,當心根全爛掉!”顧士海隻是不理。蘇望娣討個沒趣,轉回飯桌。隻剩婆媳倆。剩下幾口飯,葛玥扒得飛快,湯也一飲而儘“姆媽,我來洗碗。”蘇望娣沒好氣地“你吃得那麼快做啥,又沒人拿槍在後麵趕你。我洗!肯定是我洗!啥人生來啥樣的命,逃不脫的!”後麵這話是講給兩個男人聽。兩人動也不動,沒聽見似的。一拳打在空氣裡,說了也是
白說。
“要去翻翻皇曆,最近肯定犯了什麼。顧家門這樣倒黴。”洗碗時,蘇望娣對葛玥道。
葛玥嗯了一聲。蘇望娣不停“昕昕他二叔家最慘,人都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換了我,真正是不想活了。”這話不好接口。葛玥隻是聽著。蘇望娣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昕昕這次落了空,到底年輕,將來總有機會。跟那邊比起來,還有個盼頭。”這話依然是不好接口。葛玥輕聲說了句“阿嫂可憐”。是說馮曉琴。聚餐停了幾周,上次見她,還是骨灰遷入墓地那日,臉白得嚇人。站在葛玥的角度,便額外留意她與婆家人的關係。不論顧士宏還是顧清俞,那天都沒怎麼搭話。敵意是顯而易見的。忍著不發作罷了。夫妻吵架本是尋常,但丈夫追出去一腳踏空,摔死了。情況便完全不同。日子難過了。婆婆最後那句“跟那邊比起來,還有個盼頭”,葛玥拿來自我安慰——丈夫跟彆的女人喝咖啡,總好過翹辮子。這麼想,雖然不厚道,卻也是大實話。記得高考那陣,她父親拿了張紙貼在她寫字台前,上寫“我荒廢的今日,正是昨日殞身之人所祈求的明日”。據說是哈佛的校訓。那時覺得忒晦澀了。便是勸學,也不至如此剝皮拆骨。現在再想,讀書和過日子其實是一樣的,有比照才有動力。“彆做那個讓人同情的對象。”她父親常這麼說。是盼著她性子再硬氣些。其實各人生來的脾性,哪有那麼好改。好在有父母替她鋪路,從小到大,倒也沒怎麼吃過虧。降職處分下來那天,葛父把女兒拉到身邊“以後要靠你自己了——”她心裡一沉,那瞬覺出某種壓力,以往從未有過的。但也隻是一時。混沌慣了,也不及
反應。
馮曉琴打算起訴樓下鄰居。樓道公共區域,居然放了一整塊玻璃,“死人他們有責任。”她說得斬釘截鐵。法院傳票送到鄰居家,把人家嚇壞了,找到顧士宏,“我們不是存心的呀——”顧士宏勸馮曉琴撤銷起訴。馮曉琴翻來覆去隻是那句,“死人他們有責任”,一字一句地,像念咒。顧士宏看她神情,不敢跟她硬碰硬,去找顧清俞商量。顧清俞也覺得棘手,“她鐵了心要告,我們也沒法子。”顧士宏跺腳,忍不住氣苦“她想要做什麼!家裡已經一塌糊塗了,還要把樓上樓下也弄得雞飛狗跳嗎?”
顧清俞覺得她是想訛錢。但這話不好開口。旁敲側擊找她談了一次,說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大家一起商量,有什麼困難也可以提。馮曉琴反問“我有什麼困難?我的困難就是死了老公,想討個公道。”顧清俞那瞬有些火大,想說“你老公是怎麼死的,你還有臉去坑人家”?自然是忍住了。愈是這種時候,愈是不能鬨開,否則就散架了。也讓旁人看笑話。但臉色是難看的,扭頭就走。“讓她去告吧,”她對父親說,“她自己不怕丟人,我們怕什麼。”
很快開庭。馮曉琴提出的賠償條件是一元錢。還有當庭道歉。鄰居鬆了口氣,被弄得一驚一乍,回去就跟顧士宏道“吃不消你兒媳婦”。法庭上,馮曉琴站得筆直,受了鄰居畢恭畢敬的九十度鞠躬,“對不起,是我們疏忽了。”一元錢硬幣雙手奉上。馮曉琴接過,放進口袋。“她想我們道歉,直說就行了,哪裡不能道歉,非要鬨上法庭。還有那一元錢,訴訟費加起來倒要幾百塊。她圖什麼呀?”鄰居一副想不通的神情,問顧士宏。顧士宏無言以對,隻好反複說“不好意思”。鄰居也是厚道人,覺得內疚,拿了兩萬塊現金,再加個硬幣,放進一個白信封,讓顧士宏轉交給馮曉琴,“收下,我們也安
心些。”
馮曉琴不肯收。信封退回去。“收了這錢,彆人會說,我賺死人錢。我是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麵。但也不想被你們上海人看不起。我隻是想討個公道。誰的責任,誰自己要拎清。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就算嘴巴上不說,心裡也要清楚。”人對著鄰居,話卻是說給旁邊的顧士宏父女聽的。出事那天的情形,是禁忌。人都不在了,再去爭孰是孰非,又有啥意思。也沒精神。冷靜下來,顧清俞也反省過,那番話本來沒錯,放在那時候,就成了導火索。是趕巧了。或者說是不巧。倒也怪不得人。但理智上想通,情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這輩子和這女人是不會有笑臉了。連敷衍也做不出來。顧清俞對著父親,一條條分析
“她是小老虎的親媽,孫子是嫡親的,以後怎麼相處,您自己要考慮好。她這麼年輕,彆說將來嫁人是免不了的,就是現在,她要搬出去單過,也隻好由著她。財產怎麼算,房子怎麼分,都是早早晚晚的事。要想在前麵,免得被動。”
“我隻要你弟弟能活回來。”顧士宏眼淚流下來。白發人送黑發人。痛得摧肝裂膽。
“還有我呢。”顧清俞抱住父親。眼圈也紅了。
顧磊的遺像,放在客廳櫥櫃上。還是前幾年拍的。給他介紹工作,填的申請表上,也是這張。細眉細目,極和順的模樣。那時王經理看了便說“你弟弟和你長得不像。”她道“怎麼不像,親弟弟。”加上一句,“人我是交給你了,千萬關照。”
這些年她一直替顧磊擔心。她做那行,圈子裡都是人精,剛畢業一個個老江湖似的。也難怪。弱肉強食的社會,不穿上盔甲全副武裝,早晚是個死。看多了那些,再看自己弟弟,真正像個小綿羊。用時下流行的話,叫“人畜無害”。記得一次跟馮曉琴閒聊,這小女人話匣子打開,到後麵便有些過頭,“你們上海人,也就是吃老本,國家要是哪天把戶口和高考政策放開,不用幾年工夫,你們統統完蛋。”她也不生氣,“這話有點道理——”馮曉琴跟上一句“阿姐你不會。就算全國人民都沒飯吃,你也照樣住豪宅吃牛排。”三分討好,七分真心。顧清俞笑笑,“行啊,隻要我有飯吃,你和顧磊還有小老虎就餓不死。放心。”馮曉琴道“不是阿姐,顧磊隻好去當看門的。”這話是感謝的意思,但聽在顧清俞耳朵裡,弟弟被看輕,總歸不大舒服。“顧磊是我從小疼到大的,”她努力把話說得和緩,“我希望他過得稱心如意。誰要是欺負他,我就跟他拚老命。”她對著馮曉琴,露出微笑。
“拚老命”——這話她跟施源提過。就在顧磊追悼會那天晚上。白天淚流儘了,晚上倒一點點冷靜下來。她一臉正色地對施源說,想找個黑社會,讓那女人吃點苦頭。施源說,那就去吧,“老西門那邊有明碼標價,一條腿多少錢,一條胳膊多少錢。”她朝他看,“我不是開玩笑。”他勸她“生死有命。覆水難收。”她惡狠狠地,把他伸過來的手打掉
“少在我麵前說這些一套套的。成語我也會。惡有惡報,替天行道。”
接下去倒是比想象中平靜許多。顧士宏做好準備,兒媳分房、分財產,吵吵鬨鬨。自己先想開,身外之物,況且法律上也挑不出毛病。且都由得她。好歹也是兒子的老婆,孫子的媽。顧士宏甚至還想過,真要怎樣,帶著老娘搬到黃浦區,離開這塊傷心地,也好——誰知竟是波瀾不興。顧士宏依然每天晨起買菜,回家,早飯她備下,顧老太喝粥,他中意韭菜餅,她與小老虎吃牛奶雞蛋。送兒子上學後,她回來簡單收拾一下房間,擇菜,準備午飯。下午她通常會出門,順便再把小老虎接回來。準備晚飯。小老虎一周有三晚要上輔導班,她負責接送。孩子本來也是她一人操持,現在沒了父親,說實話也沒區彆的。日子便是這麼殘酷,多一個少一個,彆說外人感覺不出,便是自己家裡,縱然一時砸出個洞,不多時亦能填上的。鏟平了踩實了,麵上也看不出兩樣。心裡的洞,填補時間稍長些,但終不是一世的。顧士宏想,父子間尚且如此,夫妻更不必奢求。世間的事想到這種地步,豁然是豁然了,卻也是另一種無奈。乾脆得過了頭。釜底抽薪的活法。
閒暇時,還是找張老頭聊天。湖心亭光線昏暗,兩老頭各自橫坐一邊,倚著柱子,腿擺成一條直線,雙手敲打兩側肝膽經。酸酸麻麻,噝著氣。聊倆人的天,訴各自的苦。張老頭說,前幾日報了警。好好的,他女人突然失了蹤,算算東西,隨身隻拿了張公交卡。這更糟糕,坐車還是坐地鐵,或者叫出租,一點摸不到邊。看攝像頭,走過地鐵站,沒進去。公交站那邊人太多,畫麵又差,看不清。警察讓張老頭線索,有什麼親戚朋友,最可能去哪裡。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說了,全落空。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又報到電台。次日總算有了回音。有人在嘉定一家醫院附近看到一個老太,相貌衣飾都對上了。匆匆趕過去,果然是她。神誌竟也清醒了,說正打算坐車回來。老張問她,去那麼老遠做什麼。她說,要問問醫生,還有辦法沒有,中藥再配幾服,吃吃看。
“就是那家醫院,當年查出她不孕。”張老頭告訴顧士宏。
顧士宏“哦”了一聲。沒讓驚訝露出來。之前一直當他們是丁克。到底不是。其實也該想到的,那樣年紀的人,又有幾個能瀟灑到那種境地。兒女是根。中國人都信這個。
“她隻當她還是三十多歲呢,昨天說我,你怎麼老成這樣了,孩子生出來,該叫你爺爺還是爸爸呢?”張老頭嘿的一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真傻倒也算了,這樣一半傻一半好的,叫人吃不消。思路跟不上,要得精神分裂的。”又道,“——其實她自己也知道。昨晚睡到一半,忽地爬起來,倒把我嚇一跳。問她做什麼。她說,支付寶、股票,還有兩個2的理財賬戶,密碼趁現在還記得,要趕緊寫下來。免得將來錢取不出來。”一朵雲飄過,遮住月亮。連僅有的光影也暗了。看不出他神情,聽聲音像是帶笑,夾雜幾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