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願意被老牛啃,你管?再說你也不是普通的牛,金牛!”史老板很認真地對他道,“——總體而言,老展,你屬於比較順的。”
展翔嘿的一聲,“上禮拜剛求婚失敗。”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也彆發嗲,自找的。這女人真要貼過來,你反倒沒勁了。要的就是這牽絲攀藤的味道。上輩子你肯定是隻狗,姓顧的是根肉骨頭。或者你是隻驢子,她是蕩在你鼻子前麵的那根胡蘿卜,看得到,吃不著。癢死你。”
展翔把這番話學給顧清俞聽。“胖子有時候看問題蠻犀利。”
顧清俞問他“首飾盒裡那張卡片上寫了啥?”他道“無非就是那些肉麻話。都飛上天了,說了也沒啥意思。”她停頓一下“對不起。”他打個哈哈“男歡女愛,老天爺都沒法子。新社會了,又不好王老虎搶親。”她又是一頓,“——你會找到好姑娘的。”
他問她施源的情況“後來見過嗎?”她說,沒有。他道“他沒找你,你也沒找他?”她嗯了一聲。他道“他倒是摒得牢。”她道“我也摒得牢。”他道“你是鐵石心腸,這我早曉得了。”說完笑笑,扯開話題。到這步,便不想再糾纏,倒顯得小家子氣。愈發像個朋友那樣,拜托她“有空群裡給我起起蓬頭,講幾句好話,生意剛起步,全靠大家幫忙吆喝。”她答應下來“我找公司小妹給你做個文案。”他聽了笑“那也不用。”
張老太患有卵巢癌的事,是三千金媽媽告訴展翔的。她發現老太最近有些消瘦,肚子卻很大,臉色也差。問她,回答說是兩年前就查出來了,年紀大,醫生建議保守治療。展翔再去問馮曉琴“你曉不曉得?”馮曉琴說“曉得”,又道“癌症又不是艾滋病,不會傳染”。展翔有些顧慮,怕第一批客人便出狀況,不吉利。馮曉琴說“老太身體硬朗著呢,都撐了兩年了,一時半會死不了。”是寬老板的心。次日清早,張老頭趕過來,見到展翔便作揖賠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老太婆喜歡這裡,喜歡小馮,我也沒辦法。你放心,真要不行了,肯定馬上就走,不讓你們為難。”張老頭話說得實在,又是長輩,展翔也不好多說什麼。轉頭埋怨馮曉琴“我是老板,有知情權的。”馮曉琴說了句“阿婆可憐”。展翔看她一眼,嘖嘖道“大腳裝小腳,孫二娘扮小白菜。”開玩笑的口吻。誰知馮曉琴沒吭聲,徑直走開了。展翔愣了一下,想,可彆真生氣了。上前逗她“發工資了!乾得不錯,爺叔這個月給你雙份,讓你開心開心。”她霍地轉頭,朝他看,“爺叔,你是不是覺得,我眼睛裡除了鈔票,沒有彆的。隻有鈔票才能讓我開心,是不是?”
“你越是這麼說,就越是說明你在乎他。你怕他看輕你。”事後,張老太這麼對馮曉琴說。老太腦子搭進搭出,糊塗起來連自己老公都不認識,一轉眼,思路又清爽得讓人生畏。說話一針見血。她像個經驗豐富的婦女乾部,措辭大膽毫不顧忌,逐條替馮曉琴分析,年齡、出身、相貌、品性……假想敵便是顧清俞。這她居然也知道,吃不消這老太。總結下來便是“你不要擔心,我要是男人,到頭來還是揀你”。馮曉琴聽著,不反駁也不附和。讓老太多說話,有助於她的病情。便順著她,隨她去。張老頭每天也會過來,上午下午各一小時,陪她坐會兒,聊聊天。老頭老太並排坐在靠窗的雙人沙發,半張臉浸在陽光裡,大多是各做各的。老頭看報,老太織毛線,一條圍巾織織停停,才打了個底。老頭報紙一麵翻過,便放下,側頭看老太,靜靜地。老太並不察覺,自顧自地。不是賢妻良母的路數,織毛線的動作彆扭得很,像順拐。老頭看著,不言不語,臉上表情也不動。雕塑似的。半晌,抬腕看表,“時間差不多了,不好打擾你們的。”對著馮曉琴。起身便要走,叫聲“老太婆,我走了”。張老太隔著老花鏡看他,擠出幾道抬頭紋,有些顢頇地“張衛國,明朝給我帶件羊毛衫,冷了。”他答應著,對馮曉琴笑笑,“辛苦你們了。”走到門口停下,又朝老太多看幾眼。或許是自覺忒婆媽,訕訕地,加上一句
“這就是過日子啊。”
各人過各人的日子。閒暇時,馮曉琴也靜下心來,想這些年的日子。顧磊的遺照擺在床邊,還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每天要看好幾遍。小老虎倒不常提及爸爸,是粗線條,還是內斂,其實也難講。男孩到了十來歲,本就是最麻煩的年齡。馮曉琴書讀得少,生孩子又早,換了彆的上海女孩,這會兒自己還是半大小人呢。教育上也沒什麼章法,就是咬著牙,拿根鞭子在後頭抽,半分不敢懈怠。男孩子管得嚴些,總是不錯的。有時候小家夥被管得狠了,到爺爺那裡訴苦“媽媽凶——”顧士宏自己也是當老師的人,哄幾句也就罷了。顧老太心疼重孫,加之上了年紀,話便說得有些那個“也可憐,小小年紀沒了爹,你稍稍眼開眼閉些,又能怎樣?”馮曉琴如今連顧清俞都不忌憚,又怎會把這個九十來歲的老太放在眼裡。麵上還是客氣,跟著兒子叫她“太太”“太太,男孩子慣不得的,否則將來要麼太惡,要麼太軟。我們這種人家,不是那種有錢有勢的,女孩嬌養些也就算了,男孩萬萬不能的。”顧老太道“我也沒叫你嬌養,就是彆釘得太緊。天底下沒錢沒勢的人家多了,總不見得都把小的往死裡整。”馮曉琴笑,“哪裡往死裡整了?是我親生的呀,我也不舍得的。”顧老太橫她一眼,“彆人做不出來的事,你未必也做不出來。”這話有些過頭。馮曉琴隻當沒聽見。顧老太倚老賣老,加上一句“小老虎姓顧,將來要靠他傳宗接代。顧磊已經沒了,性子惡也好,軟也好,好好活著就是最好。”
“嫁給上海人,到底有啥開心?”史老板到“不晚”找馮曉琴,瞥個空當,拿話撩她。“你這樣的小姑娘,就算嫁到原始部落,也照樣能過得好好的。”高帽子先給她戴上,閒雲閣的金卡再遞過去,“你一張,妹妹一張,給爺叔個麵子,常來。”
“無功不受祿。”馮曉琴眼皮不抬。
“現在每天下午不是安排一個師傅過來做按摩嘛,”史胖子建議,“一樣是做,不如多安排幾個。”
馮曉琴好笑,“現在都閒得沒事呢。老人心疼錢,半價也舍不得。除非你史老板請客。”
“我請客,就我請客好了。”史胖子拍胸脯,“你那邊統共幾個老人,我全包了。”
“那也不好白占你史老板的便宜。”馮曉琴搖頭,裝作不懂他的意思。胖子是想把“閒雲閣”搬到“不晚”,省一筆租金。反正小區裡都是熟客,不影響。“不晚”也有的是空房間。閒雲閣在小區廣場中心,位置好,租金貴。足浴生意最近在走下坡路,競爭激烈,經濟形勢也不好,不比前幾年,客人成千上萬地往卡裡充錢。省一點是一點。馮曉琴是總管,裡裡外外一把手。求她比求展翔管用。拿老板的錢,做順水人情。史胖子猜想這事有得搞。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捏著一張家樂福超市的儲值卡,三千塊。等著她說“不”,便拿出來。
“史老板,手頭緊的話,就找茜茜。”她提醒他。
“借銀行錢,又不是借了不還。”他嘿的一聲,“再說能抵押的,我都抵押了。除非是裸貸。可我一個老男人,就算脫光也沒啥看頭,照樣沒人借錢給我。”
馮曉琴笑了一下,聽出史胖子話裡的淒涼。聽展翔說過,胖子把一家一當都撲了進去,想把“望星閣”做大,可惜經營慘淡,有些入不敷出。胖子撲性大,胃口也大。“野豁豁,”展翔說他,“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你這塊頭,也不是一天吃出來的。”其實也難怪。附近做生意的人不少,各門各路,有大有小,最近都是逼仄。15號裡姓王的男人,在郊區開服裝廠,十幾年撐下來,上月到底是不行了,資金鏈沒跟上,關門大吉。還有四期一個,幼時得小兒麻痹症,半身癱瘓,卻極為要強,從擺地攤到開網店,再兼做快遞生意,頂頂勵誌的一個人,最多時手下有百來號人,上周裁了小一半,稅改後光是社保繳金就是一大塊,勉強撐著。最倒黴要算白雲公寓那個,原先在戲劇學院當老師,後來貪圖影視圈來錢快,一頭栽進去,成立了個工作室,掛在彆人公司下麵,主要是做宣傳企劃,資金流來流去,俱是賬麵文章,自己到手有限。偏偏近來統一變成查賬征稅,將三年內的稅全部補齊,否則連關門也不許。這人素來隻是替公司走賬,算下來繳的稅都比之前所得還要多幾倍,真正是欲哭無淚。這樣的例子到處都是。生意難做。愈是心急,愈是要命。史胖子還炒股,今年一路向下。“差不多跌掉一套房子,”他對馮曉琴苦笑,“三室兩廳,像你家那樣的,眼睛一眨,沒了。”
“再等一等。”馮曉琴對弟弟馮大年說。電話那頭急吼吼的口氣,隔幾日便催一次,被馮曉琴攔得都有些沒耐性了“我外麵自己找房子住,不給你添麻煩。”馮曉琴好笑,“自己找房子住,住哪裡?外環邊上的違章搭建房,毛坯都要六七百一個月。”
“反正我就是想來。”半大小夥子憋著勁,跟姐姐強。
“來做什麼?拾垃圾嗎?那行,來吧。明天就來。”馮曉琴掛了電話。
房間那頭,周老太和張老太又開始打嘴仗。張老太嘴碎,語速又快,相形之下,周老太普通話都不標準,便落了下風。跟不上張老太的節奏,隻是自顧自地絮叨。說來說去,都是兒子。土棚裡飛出的金鳳凰。一是自豪,二來也是揭張老太的短,無兒無女是硬傷。張老太身高近一米七,個子高也成了罪狀。周老太說她“女人長那麼高高壯壯做什麼,像座大山,看著就難受。”張老太反擊“像你這樣矮腳冬瓜才好?新社會了,女人也是高的才好看。”周老太罵她“老妖精,不像過日子的。”張老太回敬“就你過的才是日子?一雙手伸出來,全是垃圾味。”兩個老太的鬥嘴,結結實實無遮無攔,夾槍帶棒。
馮曉琴旁邊看著,也不勸,由得她們。拿手機刷朋友圈,高朵朵今天去維也納,曬出父母送機的照片。一家三口站在值機櫃台麵前,顧士蓮緊摟著女兒,臉都快貼上了。一百個舍不得。高朵朵後麵跟上一句老爸老媽,自己保重哦。家裡人統統都點讚了。馮曉琴也點了個讚。顧磊以前說過,朵朵是領養來的。顧士蓮身體不好,到了四十歲便也死心了,偷偷去孤兒院抱了一個,為掩人耳目,還跑到鄉下待了一年,回來就說女兒已經生下了。朵朵命好。馮曉琴常這麼想,高暢夫婦雖談不上富裕,到底也是從小寵著長大的。捧著怕摔,含著怕烊。砸鍋賣鐵供她去外國留學。她生身父母也不知是哪裡的人,必然是無奈至極,才會把孩子丟下——“說出來都是故事。”馮曉琴忽想起展翔那句。為女主播花去幾十萬的宅男,連個“親”也沒掙上,被人家一口一個“乾爹”地叫。還有那個在機場做搬運工的億萬富翁。好氣又好笑。世上各色各樣的人,一言難儘。說“可笑”不對,“可憐”也不像——還是那句,各過各的日子,冷暖自知。旁邊,兩個老太還在喋喋不休。馮曉琴阻止了她們,有些嚴肅地,手一擺
“彆吵了,睡午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