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軍中人都知曉,常常坐到自己軍帳裡頭的雲仲,其實從來都是相當疏懶的性情,尤其從五鋒山離去後,這位本事相當大的劍客,就仿佛是收劍歸鞘,無論當初在亂石山巔顯露出的手段多駭人聽聞,此刻劍鋒內斂,連見上此人一麵,都少有機會。
更是有曾去往雲仲營帳當中,請其代潤書信的兵卒,儘管總要時常吹噓似地與同袍講起,這位曾經在五鋒山一戰中,親手使出致勝一劍的修行大才,光瞧麵容模樣,真還就隻像是位依然未及冠的少年郎,唇紅齒白,談不上出奇俊秀,然而僅是清秀二字,放在這等高手臉上,就足夠使得旁人覺得這人生得當真俊俏,哪怕是大元境內有名的俊美後生,都比不得這位雲少俠。不論生得好壞,境界本事往往就是最大的道理,更何況這位的模樣年紀,的確比那些位從未見過的宗門老神仙讓人親近。
而戰事初歇,往往就要有人動些不應當動的心思,年少俊彥向來不缺人拉攏,何況雲仲可當真不算在尋常俊彥中,隻論中州與西路三國,但凡世家高門出口成章的後輩子侄多如牛毛,麵皮清朗俊雅者亦不在少數。而靠著世家高門底氣,日後能順風順水踏入仕途的,同樣不在少數,但能夠脫身凡塵裡,得以觸及修行道,乃至能修成移山斷海這等大神通的後生,行路萬裡不見得能遇上一位,世家之所
以可在諸國各地興盛繁茂,有時甚至可隱隱製約聖人,歸根到底不還是有宗門撐腰,而現如今眼前就站著這麼位日後大抵能開門立宗的高手,若問誰人心頭不存熱切,則是有些虛假。
這裡頭最先試探的乃是朱開封,即使早年間隻是個替人寫書信傳兩句話的半個書生,念頭倒是通達順暢,老朱膝下無子女,更早些年間倒曾娶妻,奈何僅僅活過兩個十載,就毫無端倪撒手人寰,隻剩朱開封一人艱難應付生計。但哪怕在那場人如草芥的守城苦戰裡老朱丟了一足,請過位高明工匠打好條木腿接上,才可勉強行走,心思卻動得相當活泛,早就曉得溫瑜雲仲這幾位乃是修行中人,可先前從來未曾想過雲仲手段竟要高明至此。
難得閒暇下來,淥州邊關無戰事,老朱輾轉反側足有多日,才是暗暗打定猜測,約摸雲仲這少年郎頂多不過及冠年歲,再者這修行境界老朱不懂,隻曉得那手陣中往來自如的純熟劍術,尋常人怎麼都得不眠不休練上個幾年,才能看出點厲害,雲仲這手劍術,怎麼都是要練上很多年月,何來的功夫同姑娘耳鬢廝磨,山中清苦斷無風月,思量再三,還是同雲仲若明若暗提點了三言兩語。
怎奈何雲仲現如今比置身五鋒山前還要孤僻兩分,性子極清冷,平日要非是那位小姑娘往往前來攪擾,恐怕深帳月餘,都不會自行出外
走動走動,每日除卻閉目深思,就僅剩翻閱書卷,樂此不疲,瞧得朱開封很是疑惑,當真不明白為何劍客棄劍不修,反而猶如餓鬼似翻書,一目十行,誰人都不知雲仲是否記下了書中隻言片語。既然是把精氣神念頭儘數放到這等偏門事上,朱開封時而前來拜訪,在言語裡提點過不少回,尋常人都該曉得話中的隱意,乃是欲做媒妁,替雲仲找尋位很是門當戶對的王庭望族的門中女子,若能留到大元則是最好不過,要不願久居於此,換個去處也好。
言語說到這等地步,莫說是雲仲這等向來心細的性子能知曉其中隱意,連稍有些憨批傻的尋常人家兒郎,都理應要思量一番,而老朱苦命,足足憑不甚靈便的腿腳接連來絮叨過數次,雲仲則是置若罔聞,乃至於連借口都從未尋過,更是不曾刻意推脫搪塞,始終是略有狐疑,似是不解朱開封三番五次登門,所為何事。大抵過半人間事不能直言,唯可意會,相距一張窗紙若隱若現,含蓄留白,才是言談的本事,屢屢試探下,倒越發不曉得旁人是根本就無此念,故而婉拒,還是自己這窗紗過厚,遮了人心意,因此隻好作罷,點到即止。
守營的兵卒近來同樣閒暇得緊,叼著枚揪來的青草嚼過幾回,就覺得滋味實在過於古怪,連啐幾口,疑惑牛羊怎就能忍住這股古怪土腥氣吞到肚裡,順帶總
要談及前不久的同慶宴,從前從未見過那等場麵,珍饈貴酒,往後估計也無那等福分再見那等場麵,同幾人話中意味就很是有些唏噓感慨,分明才憑乾糧清水果腹,眼下又是覺得饑腸難平,到頭也分不出究竟是饞還是餓。
閒暇無趣裡,能得一分念想,不論雅俗,皆是不容易得來的好事,並非是如那等於丹青宣紙裡洋洋灑灑,言道何不食肉糜的迂腐人所說,諸如荒廢光陰蹉跎年月,能在這等生死無定戰事之外,找尋到足夠撐住身形的事做,本來就是頂好。
兵卒瞧見雲仲前來,皆是狐疑,生怕是自個兒未曾瞧清,待到雲仲悠悠然走到跟前,一時皆是語塞,還要屬當中那位懂眼色快言快語的兵卒先行回神,連忙迎上前去,躬身行禮,打趣道來,“雲少俠多日奔忙,總是選了個好天景外出,想必是平日雜務繁忙,壓得難以喘息,今兒個既然要外出走動,不妨好好散散心神,我等幾人守營,身手不高靈台不清,不過眼神倒還湊合,如有要緊事定會使朱大人知曉,去尋雲少俠回軍,儘管放心外出走動。”
“閒來無事,隻是外出走走,自然走不得遠道。”雲仲難得換過身纏金銀紋的衣裳,不過通體依然是漆黑如墨,聽聞這位兵卒出言,才將兩眼抬起,發覺自個兒已是走到營門前,來來往往三五成群,見過雲仲,相熟的總要上前笑著行
禮,算是見過這位軍中威望同朱開封相差無幾的江湖劍客,即使不相熟的,也總要停下腳步瞧瞧這位許久不出門的修行道大才,頗覺詫異。
“多日前你前來帳中,曾托我寫過一封家書,算計著日子多半也該送到雙親妻兒手上,尋思許久,還是要找你收些好處,”眼前人眼熟,雲仲麵皮亦是浮起些笑意,抬眼示意這位很是精明的兵卒同行,依然不忘同其餘幾位守營兵卒知會一聲,而後緩步走出青泥盤繞的營門,直走到百十步開外的一株吐新芽的垂柳下,才再度開口,“有些事不曉得應當如何去做,既是娶親生子,更加之曉得人情世故,提點一二,想來應當是容易。”
精明兵卒蹙眉半晌,仍是不曾猜出雲仲到底欲要問甚,可惜不好推脫,更不願駁了雲仲麵子,斟酌再三,隻得乾澀笑過兩聲,“那是自然,能替雲少俠解憂,怕是軍中全無幾人有這般大的麵子,惶恐得緊,奈何本事也就足夠在軍中當個尋常兵卒,儘力思索答疑,倘若有欠念想之處,切莫見怪。”
雲仲點頭,靠到才吐新芽的柳樹下。
大元春晚,但來勢同樣迅猛如雷,困頓不堪好容易熬過冬月的古柳安眠百多日過後蘇醒,鯨吞牛飲般吸納四方沃土春雨,才是艱難吐出新芽來,不需幾日柳葉枝條就可撫人眉尾,算是彆處常見而大元不常見的大好景致。
淥州東南青罡城
,乃是淥州數代州府所在,儘管前赫罕遷淥州州府,青罡城依然穩屬淥州繁華地角,胥孟府鐵騎破關入淥州後,僅青罡城一地盤剝劫掠的錢財糧草,憑萬餘民夫押送往姑州邊關軍中,就陸續輸送整整十五日,依然未見竭儘,到王庭複強一舉拿下淥州過後,青罡城中仍存留有大多百姓口糧錢財,並不需王庭軍馬讓出餘糧,反倒有不少家底雄厚至極的商賈,數次勵軍,援錢糧無數,如此想來,青罡城家底,估計除城主外,無人知曉究竟有多厚實,甚至近乎冠絕大元全境。
雲仲去往青罡城隻用了不過兩三日,破天荒請馬鋪修過那頭雜毛夯貨的蹄足皮毛,說來也怪,原本忒不老實的烈馬打從天西城回到雲仲身側,老實得緊,想當初時常要抬蹄揣上趕車少年幾蹄,唯獨有吳霜能勉強壓住凶威,如今到雲仲身前,老實得連馬尾都不敢甩動過猛,生怕招惹了劍客。此外有衛西武源源不斷銀錢送往大元,幫扶王庭穩住跟腳,當然也不能冷落雲仲與劉澹這兩位,懷中銀錢厚實得緊,而雲仲亦未曾客套,取銀錢買下青罡城裡頭最富盛名的酒樓一日,旁人不得踏入,自己則在酒樓最高處,從天外隱生肚白,坐到日落偏西。
想當初還未見過世麵時,雲仲曾以為那人的刀應當是天下獨一份的快,難得之處在於走過如此長久的江湖人間,這人的快刀
好像還能排在前三,而那已是幾年前的事。
故友又來,可惜雲仲卻依不知該如何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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