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統軍之道,從何處學來的?”半晌功夫,老者麵色才歸複平靜,拿來那壺鎮涼茶水,倒上大半碗,一飲而儘。分明隻是個皇城當中官階極微末的校尉,論官階,尚比他這一城統領低過不止數階;論年紀,更是僅是不惑上下,可這番言語,卻是叫人心生寒意,而最為令老都統渾身寒意上湧的,是他知曉這番話,其實本就挑不出半點錯漏。
“這等手段學不來,更沒幾個人能扯去紗簾,同您老無遮無攔說亮話,”賈賀不溫不火,側坐在長椅上頭,舉止相當隨意,“誰人會教與晚輩這等事?本就是正好年紀,如此一盆冰水劈頭蓋臉澆到腦門上,甭說還有心氣統兵,隻怕是不過數年便要遁入空門。為將者,始終提不起求勝的念頭,人也就廢了大半。”
“至於從何處學來的,其實統兵多年下來,見過敵陣中無數殘肢斷臂,如何打贏,如何收攏軍心,如何叫手底下弟兄袍澤少死一些,心中自然有數。那些位識文斷字的,大都是先明白理再有動作,軍中卻是不然,等再明白過來,隻怕手底下已是死過好幾茬弟兄,總要先上軍陣,再緩緩知曉這點擺在台麵上的道理。”
日頭毒辣,賈賀額頭並不見汗,慢條斯理飲光茶水,看向閉口不言的老都統,咧嘴一笑。
“小輩曉得西郡首府這些兵,都是老都統一手帶起來的,雖說上陣廝殺,不見得儘如人意,但起碼也算重情義,隻憑這點,如若皆儘交與我手,強軍可圖。”
老者沒理會,盯著碗底叫微風吹動的幾枚茶葉,足足遲疑了一炷香長短。
街頭上少有行人,灼陽高懸,城外飛至此地的幾隻鳥雀,剛要停足到街心,尋覓些吃食,卻是耐不住兩爪火燎似的痛楚,啼鳴一聲便撲翅而去,再不願停留。
正是秋意漸成陣勢,雖烈陽灼人,但長天外雲朵漸稀,青天越顯高遠,如洗如淋,隱隱退卻夏時混沌濁濁。
“總說這些年來天下太平,可惜終歸還未到太平時。”
老都統抬頭,正襟危坐,欣慰瞧著眼前坐相散漫的校尉,“老夫年事已高,日後骨肉入土時,你小子得給我燒幾份信紙,半生戎馬,功業未立,老子心裡頭還真不舒坦。”
賈賀坐直身子,收起麵皮笑意,同樣是正襟危坐,“外加兩壇好酒如何?”
“那感情好,不過若是吃了敗仗,信報就甭往老夫那燒了,丟咱西郡的人。”老者此刻舉止動作,才終是有些老去模樣,略費力地撐住桌案,起身正欲蹣跚而走,又叫過小二,扔過幾枚銅錢,樂嗬道,“今兒這大碗茶,喝得舒心,多留兩文茶錢。”
老者沿街蹣跚離去,直到再瞧不著背影,始終未曾往再城頭瞧一眼。
蹣跚且蹣跚,隨性而走。
需知方才,並未飲酒。
賈賀目送老者離去,沒來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