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兩人登樓,卻見樓台外頭雖是方才破曉不久,卻是儼然一副歌舞升平景象。女子紗衣開蟬翼,暖玉溫香,饒是見慣千裡峰巒直貫霄霞,將大漠長煙常掛心頭的江湖莽漢,怕是也得將渾身如同北地冷霜般的氣魄收斂再收斂,免得唐突樓中軟玉。皇城當中文人眾多,大都言秋日黃葉卷地,天遠人單,昔日夏時薄衫已是不足抵寒,風瑟瑟,諸多悵然,但既見女子笑靨,猶聞春來四月花夜濃。
既有姑娘衣裙輕,理所當然覺不出秋來瑟瑟,繞是荀公子於青柴亦算得上見多識廣,一路隨周先生奔皇城行來,趕路極慢,可總是增長起不止數倍見識,但總架不住眼前如此多鶯燕環繞,更兼無數聲嬌憨公子繚繞,麵皮騰地轉紅,更是令一旁環繞周遭的紗衣女子頗有些歡喜。
於行當中待得日子漸久,總不乏那些位嬉戲花叢而片葉不沾身的老主顧,話語的確聽得人心頭熨帖,時日一長,便覺得興趣缺缺,全然比不得才入花叢的新人那般討喜,再者荀公子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更是相比起城中尋常商賈官員多出許多書卷氣來,自然令周遭女子紛紛側目,乃至於忘卻身前主顧,略微怠慢。不過好在長處樓中,早就將如何撥起旁人心頭那根細弦捋順得極清楚,不出兩盞酒水,便足可將眼前人哄得喜笑顏開,神色哪裡還有半點不豫,瞧著麵前女子衣衫輕薄,分外惹人二目,丁點火氣早就同夏時長街水窪一般,消得極快。
“瞧瞧,叫這聲前輩,本就算不得你小子吃虧,倘若日後成了這勾欄當中的老主顧,恐怕還要謝過我這做前輩的今日提攜。”男子挑了處臨近窗邊的隔間,自行落座,將那位方才立身門外招徠生意的虔婆一並讓到內間,也不去理會荀公子一旁周遭桃紅柳綠,徑自開口問道,“聽您方才所言,分明是知曉些隱情,但卻是遲遲閉口不言,應當非是刻意引人上樓掏銀錢,勾欄不算入雅士去處,但在下卻是一向瞧得起勾欄中人,起碼皇城中勾欄,從不憑這等手段賣座。想來樓下那位高聲怒罵的夫人,來頭定當是極重。”
荀公子雖說仍舊疲於應付周遭一眾鶯燕,即便貼近窗欞邊上清風徐徐,那張麵皮上血色仍舊未曾儘數褪去,但還是分出些心力,側耳去聽那男子言語。
此一番話極講究,而講究之處,說得卻是頗有些隱晦。虔婆這等行當,大都是處於九流當中最末一類,前來勾欄當中的大都家底深厚,多以各處商賈顯貴居多,雖說商賈亦不算在頭九流當中,可僅憑銀錢,便足同顯貴公子一並出入勾欄,底氣當然便要比虔婆足過許多。而這瞧著便言語氣度不俗的男子,開口卻是敬稱,更是直言勾欄並不憑這等手段賣座,麵子裡子,皆是許得奇足,故而隻是句聽來頗順耳的言語,便是叫一旁虔婆連連行禮。
“客爺此話,老身實在擔待不起,本就是這等微末行當中討個溫飽的下人,豈能安然收過客爺這般抬舉。倘若是客爺有心聽,今日此事,定是知無不言。”虔婆麵皮抹得慘白,此刻卻是笑意極濃,急忙吩咐一眾女子添茶,而後便躬身講道,“客爺多半是由城外而來,不曉得方才那位夫人的底細,這才有心上前管上一管,確是沒錯,但那位夫人相公,於這皇城中名頭極響亮,雖不曾入仕,並無權勢,但卻是極擅商賈之道,耗費數載功夫,於皇城與周遭大城修起統共五六十座酒樓,專供顯官富者出入。僅憑一旬之間酒樓所賺的銀錢,恐怕我等便要賺上幾十甲子。”
“這等富貴之人,縱使客爺高居廟堂,怕是亦不好招惹,再說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在勾欄當中尋些樂子;正好今日樓中尚有琴魁,掌中琴縱使是朝堂樂師,聽來都是讚不絕口,更可助人雅興,何必去勞心那些不關己的外事。”
虔婆目光曆來便老辣得緊,於這勾欄當中行這等營生多年,打眼便能瞧出這兩人氣度,分明是朝臣,尤其頭前這位,官位分明是不低,對上那位富貴夫人,興許亦是不落下乘,可末了不願耽擱自家生意,故而隻得好生相勸,免得招惹過多是非,這話便點明了兩分。
“所言極是,既是各掃門前葉,便無需在意旁人,縱情聲色固然算不得好事,可終日操勞政事家事天下事,換成聖人恐怕也得累出一身病灶,倒是不如與樓中女子尋歡作樂,來得舒坦些。”
虔婆撫掌笑起,“客爺明理,我等這些個微末下人,想不得這等深重道理,卻是能將客爺侍奉得通體舒泰,由打此門出,則覺飯食有味,這便是勾欄存世至今的道理。”
半晌過後,荀公子才從諸多暖玉身子當中脫身,整張麵皮非但不曾平靜,倒是更添染上兩分朱紅,眼見得那男子淡然飲茶,沒好氣坐下,橫豎不發一言。
“這便經不住了?你那位先生,看來也不曾帶你見識過這般景致,成天隻曉得去追個雅字,何苦來哉。”男子咧嘴笑道,捧起麵前那盞茶水,隻顧自語,“心念不動,諸般邪淫與我不加身,神誌清明,縱風月之所在,政事國事天下事,悉數入我懷,莫言勾欄女子輕,屋舍良田且飽腹,何人賣女上青樓。”
荀元拓皺眉,不鹹不淡回話道,“前輩以為,是在下輕看了這勾欄當中的女子,我倒是不介懷半分,可我家先生聽後,指不定要動多少肝火,區區淺顯道理,先生豈能不曾言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