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劍快,可女子一口長刀亦是不慢,尤其刀勢厚重,扭轉鋒芒時節,竟能聞裂帛聲,硬是崩開劍體數度,直襲前者麵門,丁點不留手,周遭泛黃竹葉紛紛騰空,為刀芒分為數段,洋洋灑灑。不過少年持劍並不顯得吃力,倒是越發四平八穩,雖持後手運劍,卻是每每直截長刀中段,應付自如。
溫瑜收刀退開兩步,蹙眉道,“小師叔這手劍,為何隻取守勢,分明駁開刀芒過後行有餘力,卻遲遲不願進逼,未免有些小視旁人的意味。”
雲仲見此,亦是收劍,倒並未還鞘,溫聲慢語講道:“非是不願,而是近來發覺劍術有缺,攻伐手段雖說已然有些登堂入室的苗頭,但守勢不足,往往容易吃虧;方才姑娘進招,如若再剛猛兩分,震偏劍鋒,恐怕這敗相一出便始終難消,更休說捉襟見肘疲於應付之際再展劍架。”
“攻則無前,話是沒錯,可我以為應當再附一句守則無漏,”雲仲近步,將吞口極好瞧的長劍摁回鞘中,緩緩語道,“入山不久,見過可稱之為高手的江湖人士,倒也有幾位,有幸過招的居少,至於那些位可稱宗師的,更是鳳毛麟角,至今也不過淺嘗輒止對過幾十招,資質駑鈍,見過天地才慢慢領悟著些滋味。對招起始,誰人也不敢妄稱可穩占上風,早有靈犀一動的說法,無論文武,一招送出福至心靈,與修劍年頭無關,大都能穩穩壓住敵手,可再往後纏鬥,這上風能否占到末盤,皆未可知。”
溫瑜略微品出些滋味,可仍舊不分明,再抬眼看時,卻見著近處少年舒展眼角,清朗麵皮雖還不曾儘數綻開,此刻低眉講道,不由得一時心亂。
“溫姑娘圍獵時,可曾見過熊虎鹿狼?”雲仲抬頭再問,卻是發覺溫瑜麵色略微泛紅,不經意調笑,“溫姑娘今日施粉,倒是比起往日還要好瞧幾分。”
女子氣結,使刀鞘朝少年肩頭便是砸去一回,口中不住念叨登徒子,全然不去理會這位小師叔,深一腳淺一腳往後山而去。
雲仲吃痛,卻仍舊是有些不明所以,話要出口卻噎到喉中,半晌也未曾回過神來,愣愣站到原處。
“老四啊,劍術一途興許你小子還有些造化天資,可討女子歡心這茬上,隻怕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如你這般愚鈍的後生。”錢寅不知何時已然走到少年邊上,頗有些痛心疾首往後者腦門上敲了敲,“唯有那些位讀書讀癡了的文人可同你小子相提並論,你小子也沒讀過幾本聖人書,怎麼偏偏如此木訥,女子麵皮微紅,除卻意動羞澀之外,還能有甚緣由?”
少年蹙眉,“難不成是近來幾日天景多變,染了風寒?”
錢寅眼神略微一變,拍拍自家這位小師弟肩頭,憐憫道,“都說心眼少的壽數往往奇長,若是這說法沒錯,小師弟怕是能活個幾千載,到那時節,甭忘去二師兄墳上燒香。”
溫瑜行至後山,但聽山風呼嘯,百裡外景致朦朧,煞是好瞧,心頭羞惱略微平定,隨處尋了枚落滿黃葉的長石坐下,將裙邊籠住,默默摩挲那柄長刀。
出大元部時,大雪隆冬,距今已過半載有餘,雖說那位道首親自替自個兒將陣法修為築起根基,但既然是修陣,豈有隨意便能得著一步千裡的際遇,如今莫說與那燕祁曄相比,即便是與胥孟府少府主過招,也難說便是一合之敵。心念愈急切,可境界卻是愈發硬如金鐵,一步一重關,三境仍在天外,絲毫不能捉摸半分。
心不能定,萬事難求個舒坦熨帖,恨不得江潮一朝儘來,何來水到渠成。
溫瑜知曉此間道理,可接連幾月都不曾接著一封家書,心境非但不曾平定,反而終日如潮水起伏。早在不曾見南公的時節,大元百部中人,已有為胥孟府所用的兆頭,那日截殺,事至如今舊疤也未曾消去,可除卻舊日疤痕以外,心念更是久久難愈。
黃葉地有腳步聲響,不曾掩飾,四平八穩而來。
書生也挑了塊巨石,拽起長衫下擺,穩穩落座,瞅著後山外秋光蕭然,平淡開口,“人有五臟六腑,其中心竅也不過一拳餘大小,思慮之事太多,填得滿當,莫說修行,就連擠些空當想想正午吃些什麼,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南公山乃是師父一手立門,卻向來不催促座下弟子破境,刻苦修行,為的是對得起一身天資,但破境與否,講究個隨遇而安,師父此舉,便是令山中弟子除卻修行之外,能見天地,見自己,見世上逍遙。你年紀尚淺,家世仇怨與身不由己,酸楚奇苦已嘗過許多,但這世上還有其餘滋味,總不能隻執著於這兩味,對修行無益,對此生無助。”
溫瑜半晌也不曾言語,摩挲掌心長刀刀穗,末了才回話道,“年紀再小些的時候,總覺江湖天大地大,其中人也逍遙,物也快意,總想策馬出遊一去不返。紫鑾宮放在大元部,當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仙家,比起今日,更要富貴堂皇,塵世當中一座雄城,興許都未必趕得上紫鑾宮半壁,卻總覺無味。”
“可到入江湖的年紀,胥孟府已然勢大,紫鑾宮處處掣肘,就連我這少宮主的婚約,都已然不由得我做主,”女子淒然一笑,摩挲長刀兩手,亦是微顫,“都說江湖逍遙,可這一趟江湖走來,曆經截殺數番,其中不少敵手麵孔,甚至都是頗為熟悉,大抵是曾一路行獵或是外出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