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翟合上眼目,言語略微顫抖,可全然聽不出喜怒,“敢問郡守,可曾有記載,那女子踏紫氣出白毫山,去向何處?”
“不曾有記,”郡守搖頭,端起茶水輕嘬一口,旋即便覺得渾身上下舒坦許多,寒氣逼出,五臟六腑舒坦熨帖,“隻一筆帶過,說是那位青衫女子於眾目睽睽之下,寸寸化為烏有,除卻那枚古玉之外,並無半點遺留物件。”
白發山主再睜開眼時,目光看向盤旋香煙,悲慟甚深。
“原來如此,我所欠下的不曾還過,她欠我的唯一物件,卻是臨去之際又送還與我,乾乾淨淨,不留丁點念想,倒是快意。”
郡守皺眉,旋即悚然。
“二百載前那女子身後童子,便是在下。”葉翟淒慘一笑,“自打接下白葫門,我之年歲便不曾動過,平地屋舍起,轉眼城關雄,大齊興盛而後由盛轉衰,群雄封疆裂土,一齊生三國;五教原本隱隱有聖人出世的苗頭,而重歸無形隱於世間,滄海桑田,可對我這避世之人而言,隻不過百十載前發絲儘白,再無其他。”
神色淒涼的白發門主端起茶,又將茶水擱置,滿目無味。
秋月裡茶湯暖胃,然如今入手,且覺不出絲毫溫熱。
郡守原本眉眼溫和且笑意居多,卻終是將笑意收起。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想開些,如若打聽著那位女子音訊,在下定然替門主查清下落,眼下既然得見舊人物件,雖說睹物思人難免心頭苦楚,可總也比起思之不見好,白葫門這些年來名聲極好,起碼門主對得起那位青衫女子囑托,何來如此愁緒。”
空曠郡守府,落葉隨流水匆匆東去,墜入溝渠,攜風自動。
長香普通,並非是大元而來的稀罕物,已近燃畢,稀稀落落香灰及地,簌簌碎碎,正是萬物凋敝的月份。
“睹物思人,唯有睹人可解,哪裡有什麼囑托,是我葉翟自個兒將停守山門之事攬下罷了,”白發蒼蒼的年輕男子低垂眼瞼,定定瞧著棋盤之上如星羅棋布的黑白兩子,麵如死灰,“原以為此山之中可得長生,將原本腦中念想舊事記多些年月,可沒曾想百載來即便日日回想,依舊止不住忘性,由原本堆疊二十餘載的舊事,到頭來不過隻剩下零零碎碎些許殘片,念之不起,忘之不能。”
“人常說一葉落而知秋,我便如頭場風落下的伶仃秋葉,見不得昔年舊人,沉入泥中,卻是無數年月不曾腐去,見周遭滄海平,見天下周而複始,到如今才曉得,人念長生,倒不如終於百年。”
“鏡花水月,一湖之中亦不能久容,原來早就是因緣注定,如今竟是連容貌都有些模糊。”
葉翟抬起頭來,苦澀笑笑,“今日說起的一番話,郡守大人儘可隨意同外人道起,於人間停足二百載有餘,近期便可解去樊籠,這白毫山,應當再無什麼白發老妖出沒。大人所托之事,我自當為之,還望白毫山山門閉後,能善待徒眾,起碼允處安身保命的地界,也算是我這門主所求。”
白毫山中,少年運過一趟氣,略無睡意,聽樓外秋雨急切,聲聲敲簷,披起衣衫坐起身來,斜靠門柱往夜雨當中望去。
葉翟還未出門前,同少年長談過近一整時辰,可卻不曾飲酒,隻是滿臉笑意,晃得少年有些愣神。
葉翟說那女子生得極好,少年問好在哪,葉翟尋思了許久,可就是說不出好在哪,直說天下風姿卓絕的女子極多,但光看過那人一眼,其餘種種,皆若視之不見,全然世俗脂粉。
葉翟說若是解得樊籠,恐怕過不幾年便得駕鶴西去,人生來不過幾十年,活了如此歲數,已然是極賺的買賣,日後若還有能耐,定會拄著木杖回山瞧瞧,畢竟在此間停足二百載,一時半會不得習慣,到那時滿頭華發,瞧來亦是自然許多。
葉翟說及冠又過三年的時節,兩人外出飲得大醉,同客房中人誇口說自家師父要嫁,快些安排出空房,險些當真將自個兒師父娶來,一向覺得自家師父冷冽,縱使飲酒數鬥,亦是清冷難近,可那日卻是羞紅麵皮,抿嘴點了頭。
葉翟還說,鏡花水月,可要是印到心頭,縱使那汪月為湖中漣漪所碎,常念常記,就如同舊人未去,每每記起,無酒亦歡。
少年合上兩眼,白毫山涼風吹拂,胸中萬千駁雜心念,正如夜色無孔不入,鼓蕩而起,臨了卻隻低聲感歎一句。
“若能事事順人心意,不留丁點憾事,那該多好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