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在即,眼前落雨,八成是鳳遊郡今歲最末一場,光陰如世間通透人,不為權貴留駐,不為金山所阻。”
張家家主府中,張秀樓斜依古樹,多有困倦之意,抬起頭來望向上空,緩緩歎氣,暮色沉沉。
“兄長可是已有退意。”張紅樓仍舊端坐堂下,不去飲那茶湯,眉目淡然道來,隱有憂色。
“我為何要生出退意。”張秀樓笑起,看向自家二弟,並無平日裡威儀,相當隨和道,“前陣子不過是有些微末小事而已,豈能因私廢公,賢弟未免也將為兄心思,看得太過淺薄了些。”
“小弟倒不覺得此乃是一樁小事。”一身乾練打扮的張紅樓抬起雙目,坦然直視自家兄長,眸光閃爍,“院落當中諸位嫂嫂,少去一位,在旁人看來大抵算不得什麼,可怎又能瞞過做小弟的,此事若是傳揚開來,恐怕整座鳳遊郡都要震動。”
“夫人外出賞景,有何異處,怎能引得震動,”張秀樓仍舊是那般神色,絲毫無變,迎上堂下那人眼色,眸光竟是一時有些瘮人,“應當要問的自問無妨,為兄當然要略無藏私,知無不言,可不該賢弟問起的,最好是隻字不提,雖不至引禍上身,但總要讓你我兄弟情誼打個折扣,還是少說為妙。”
自多日前去過一趟郡守府,張家家主府邸當中,便再無人瞧見那位溫良恭儉的張夫人,閬玉曾同張繡樓數度問起,皆是無果,隻說是前去郡外遊賞勝景,日後自可還府,但終究是不曾言說起張夫人去到何處,院中鶯鶯燕燕,隻少一人。依張紅樓對自家兄長的了解,馬幫與郡中商賈恰處明爭暗鬥的時節,斷然不可令府中人隨意外出,更何況是正室,理應坐鎮府宅當中,並無丁點道理此時出門在外,且是遊賞景致。
張秀樓不言,收回精光閃動的眸光,捧起身前玉盒,倒是不曾打開,過了許久才緩緩言道,“鈞兒生母曾有言在先,日後倘若是續弦,兒郎如若有才氣,自然可將日後家主之位讓出,即便是才思城府稍遜,亦可自取此位,無需傳給鈞兒,且令之安平喜樂即可,行欲行之事,全由我一人定奪。”
“但眼下有人不惜耗費重金,由打南漓請來幾位專豢蠱毒蛇蟲的奇門高人,妄圖繞過我這家主,自行將下代家主之位攬到自家兒郎頭上,一擊未中,又展殺局,若非是張家亦有身手了得的門客,鈞兒此刻,怕是已然邁過頭七,賢弟說,此人當不當留。”
由郡守府出門過後,張秀樓便已靠張家暗線尋出些蛛絲馬跡,更何況有官衙相助,欲要查清其中彎彎繞繞,自然算不得難事。可最為令人鬨火之處在於,原本看似不爭的張夫人,明知已然被人瞧出端倪馬腳,卻仍舊是鋌而走險,再布殺陣,使得張家兩三位身手高明的門客身死,才將那由打南漓而來的幾位奇門高人儘數斬為數段,護住張家長公子性命。
“我這條心腸可刮下猛毒無數的老蛇,做過不少違背本心的禍事,即便要在前頭加上身不由己四字遮羞,也全然無用。蛇屬無情無性,可到底少有噬子老蛇,非要說頸間有逆鱗,原本是母子二人,如今卻是隻剩下鈞兒,如若有人膽敢迫害,縱使那人家族與我張家交情莫逆,又能如何。”
言及此刻,張秀樓原本環繞周身的和善氣,全然如潮低褪去,僅剩餘森寒殺意,許久也不曾散去。
張紅樓默然,看向窗欞外頭,仍舊鶯鶯燕燕,華蓋遮雨,嬉鬨不止,可唯獨少了一位平日裡坐鎮當中的富貴女子,似乎無有異樣,可仔細看來,仍舊是頗不尋常,暗潮湧動,許多女子都是有意無意往正當中看去,口上仍舊同身旁人寒暄不止,笑言對談,並無一人問起那位主母去向。
“我勸兄長,暫且擱置下與馬幫爭鋒的念頭,調養心神,待到將心思收束穩固過後,再行商議。”堂下男子終是開口,話鋒卻是引向彆處,“張家有底蘊,可馬幫亦是手握價碼,雖說是郡守大人允以方便,特地調出片金貴地界,贈與鳳遊郡商賈另起爐灶,可絕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將城中諸多商鋪擠得門可羅雀,更休要說是其餘商賈家,已然心生退意。”
中年華服男子合眼,不去再觀瞧其餘地界,隻聽雨聲稀疏,砸到身後參天古樹軀乾,沉悶聲響猶似佛堂木魚,無邊無際壓來,倒是引人多有困倦。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但張家這枚箭羽,如今連箭尖都還未成型,難穿絲縞,還望兄長三思後行,莫要使得張家由盛而衰,與馬幫兩敗俱傷,空使旁人獲利。”張紅樓歎氣,旋即拱拱手,深深望了一眼那株立於正堂的參天古木,“兄長曆來心思縝密,本輪不到小弟出言提醒,可畢竟是同氣連根,一樹同宗兩葉相鄰,提防也好輕看也罷,到頭來我亦不會生出謀害張家,坑陷兄長的心思。曾有不下幾十人曾言過,張家此番正在變動時節,依附長風,則可窺見鳳遊郡商賈以頂的交椅,但打小便跟隨兄長左右,餘下幾十年壽數,我亦甘為兄長出謀,跟隨左右。”
精氣神極好的漢子長歎,“是該收手的時節了,明年開春,張家依舊是張家,鈞兒仍舊是下代張家家主,鳳遊郡還是那個看不起江湖人的鳳遊郡,其實並無需半點不同。待到春暖時節,我隨兄長前去拜訪拜訪嫂嫂,說說這些年來變動,鈞兒又長高幾指,眼見得已可談婚論嫁,不也是一條大好道路。”
疾風驟雨,由北國而來的冷清罡風,一旬奔波,也未見得磨滅其中清冷滋味,直襲行人麵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