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山間兩人,依舊不曾出手。
葉翟神情,如今沾染上許多複雜意味,定定看向眼前人,末了輕聲歎氣,“我不曾想到馬賊中尚有孩童,可若要令我從頭再選上一次,恐怕我依舊會出手,孩童無錯,但西郡馬賊向來是手段狠辣,傷過無數百姓性命,即便掠走家財,亦少有留活口的時節,知而不除,於心難安。”
水流由玄衣男子傘沿成線落下,墜入土石縫隙之中,再無滲進其中的意味,興許是今日這場雨勢過大,使得山間石縫泥沙,與草植根係,皆鯨吸牛飲得飽足,再無丁點空餘。
“你們這些位俠士,興許都獨好懲奸除惡四字,所遇為非作歹之人,大都恨不得出劍斬殺殆儘,其實也無錯處。”賀兆陵點頭,神情又是歸複平靜,除卻方才眉目當中猛然溢出森寒殺意之外,此刻竟是再度平緩,徑自行到一株古木下頭,將手頭紙傘暫且擱置,坦然開口。
“常言說是人之將老,最難對付,皆因見多識廣,許多伎倆,年少時節已然用過不知千百回,一眼便可窺探出萬事本相,因而狡如狐狼,葉門主立身世間百載有餘,縱是再超然物外的性子,也理應洞悉世事。”
“許多事上,其實天資敏捷,要比苦熬年月更為至關緊要,譬如釀酒一事,當初從旁人那學來的能耐,自行釀酒不知千百回,卻仍舊是差些滋味。”明知此時不應言此,葉翟卻還是淡然開口,麵皮隨和答道。
賀兆陵不理會,自顧言起,“葉門主數度下山,遠走西郡斬得馬賊不計其數,可為何不去想想,立身於馬賊背後的,究竟是何人,而為何令馬賊劫掠錢財,且傷性命。”
“此事倒是不曾問錯人,身在西郡的時節,也曾前去百姓家中,市井客店,皆能聽人提起此事,言說是西郡當中世家林立,且多派係之爭,斂財收權的能耐不見得高明,可擄掠百姓家財的本事,卻是無所不用其極,百姓心中亦是有數,凡所遇之人,多般知曉此事,但苦於並無餘力同世家作對,故而也隻能作罷。”
可若是我身在馬賊寨中,世家欲要令我出手,屠戮百姓,縱使無力與諸世家敵對,亦會自行脫離這門行當,寧可前去做鄉間漁翁,也斷然不會從惡。你我都曉得,這並非是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行善路途多舛,而從惡其實大多時節,隻需身退即可,世家於世間跋扈久矣,到頭來也自有人懲,我所作為,不過是去其爪羽,使得其收束些許。
葉翟此番話,說得極通暢,就連賀兆陵聽聞過後,亦是半晌默然無語,到頭來歎口氣道,“安然身退,又豈是易事,這片江湖當中身不由己的大事小事,見過太多,許多事當真並非能夠自持,錯便是錯,惡便是惡,夏蟲不可語冰,久在仙山之上的葉門主,又何嘗深入泥沼當中,容身於淤泥之中,自然理會不得何為不由己三字。”
“此事說來難比登天,其實也好開解。”葉翟微笑,指指對立男子腰間緞帶,爽朗出言,“念及天下,此物鋒銳唯劍可敵,許多既然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妨就以江湖中人的法子,憑能耐高低,膂力高矮,論是非功過,倒也是方便得很。畢竟今日你我冒雨赴約,所圖唯有一事,殊途同歸,說來倒也緣分不淺。”
“不急於一時,喝罷酒再言倒也不遲。”賀兆陵卻是擺擺手,“此刀許久不曾磨礪,正好趁葉門主飲酒的空閒,臨陣磨上一磨,圖個彩頭。”
葉翟打量眼前人,小飲口酒,後者竟當真是盤膝坐地,由懷中取出枚礪石,緩緩磨將起來,刀光映住天上電芒,似潭水捉月。
“若不曾有此舊仇,你我多半是至交好友,當真可惜。”葉翟也是鬆鬆垮垮坐下,仰頭飲酒,不經意說起。兩人之間不過距離三五步遠近,皆在樹下歇息,全然不似是仇家,青衣玄衣,並無突兀之感。
“其實無此仇怨,也做不成好友,鳳遊郡郡名起得極大,可都曉得相比起彆郡,江湖水灣奇淺,有名有姓的高手並無幾位;至於馬幫與白葫門當中那些宗師,說句實在些的話,不過是宗師壇中人可憐鳳遊郡武行凋敝,這才捏著鼻子贈了個宗師名頭,彆處宗師名頭都極響亮,唯有咱郡中的宗師,詞牌名大多名不見經傳,唯有你這位撼庭秋,拋開境界單論劍術身法,能在頤章天下排到頭十幾位去。”
“一山不可容二虎,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憑我這心氣,隻怕不能容人壓到頭上,遲早有此一場生死鬥。”
絲毫不加掩飾,一如此刻磨刀時節,賀兆陵渾身氣勢,節節攀升,倒真似乎是一場春雨去後,竹筍抽節拔高,直戳天上滾墨雲海。
可葉翟仍未出劍,更不曾凝起渾身氣勢,而是側過頭來,踏踏實實飲酒,旋即挑眉問道,“三境修為,起碼鳳遊郡中,大抵隻有你我兩人,按說早應取來宗師詞牌,我卻是始終不曾聽聞兄台詞牌名,恐怕待會分生死時,不方便再多言,如今鬥招在即,不妨透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