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餘懷仍是一日之間多半都坐鎮總舵,這位文人自打那日上過碑峰後,原本垮塌腰背,如今卻是極直,雖說仍舊是麵頰消瘦神情默然,但如何瞧來,都是令幫中幾位舵主心安得很,並不曾自亂方寸,相反比起以往時節,多添過幾分鎮定自如。
乃至幫中上下傳出流言,說這位向來居於次位的大供奉,其實早就存有取幫主之位的心思,故而如今看來如何都是風輕雲淡,且無絲毫不適。
但唯有幾位常居馬幫總舵的舵主與下人知曉,這位瞧來眉眼愈發平和的大供奉,無人時節,時常瞧著碑峰方向怔怔出神,一望便是半日功夫,神情哀慟。
“糜大供奉,今日雪熄難得日頭明朗,小飲幾盞如何?”
文人撂下筆墨,挑眉看向窗欞外頭立身的兩位身量高壯的漢子,一時有些不明所以,不過瞧這兩人少說也攜了六七壇酒,又不好過多拖延,隻得起身外出,鬆鬆兩肩笑道,“小飲兩杯也可,這幾日以來,因喪不允飲酒,大抵亦將兩位舵主憋悶得夠嗆,而今小飲幾杯,算不得過,適量即可。”
天色如洗,高遠廣闊,日光懶散落於三人肩頭,平添一分稀薄暖意。
冬來日暖貴如金,總是驟雪初停之際,才可見天光之貴。
“糜供奉近些日來,眼見得一日日沉寂下去,我等二人實在瞧不過眼去,特前來同供奉邀上一頓酒,”李無吉笑意頗有些雞賊,咧嘴出言,“雖是不應當灌醉當家,但如何都要喝得痛快,起碼將胸中諸般雜念一並拋諸腦後不是?大不了酩酊醉後,我兩人將糜供奉送回府中,全然可放開手腳。”
文人苦笑,“瞧兩位舵主的意思,今日是不願讓我這酒量極淺的文人醉死在總舵當中,即便是有意儘興,身在總舵當中,成何體統。事至如今還不曾有這般先例,此事恕我不可應允。”
一旁王舵主樂嗬,單掌拍開酒壇泥封,擺明是不懷好意,“江潮阻塞,當以束水衝沙,人心若阻,當憑杯酒釋懷,總這般憋在心間,遲早要憋出疾症來,你糜供奉若倒了身子,偌大幫派,誰人可做主?”
糜餘懷自打那日由碑峰中下山,除卻自行遠眺之外,便再難見神色改換,在幫中已然傳開,雖說瞧著這位文人已然憑雙肩撐住幫派上下,但明眼人看來,此般景象,恐怕強撐不得多少功夫。
李無吉繞是平日裡粗枝大葉,值此時辰,亦知不可鬆懈半點,尤其文人狀況實在令人憂心,食愈少眠愈稀,雖身形一日日挺直,但兩頰逐日消瘦,儘是看在眼裡,原本還算是中人肥瘦,如今卻已有幾分形銷骨立的意味。
文人一笑,也不再推辭,接連飲過三盞滿當酒水,抹去薄弱腮邊的酒漬,緩緩開口言道,“都說是多日不曾飲酒,初回觸時,必覺燙喉如火,且易上頭,可今日不曉得為何,全然也無平日那般景象,確是古怪得緊。”
李王二人亦是陪過三盞,李無吉擰眉瞧瞧眼前文人麵皮,頗為狐疑,成心逗趣同一旁王舵主調笑道,“當初咱與幫主供奉一並飲酒時節,我可是記得咱糜供奉酒量奇差,僅是兩三盅烈酒,便已是爛醉如泥,鬨出許多笑話,今日怎的瞧著來勢洶洶,你我兄弟可萬不能著道,倘若日後傳揚出去,被糜供奉灌到桌案底下,如何有顏麵再見人。”
糜餘懷笑意愈濃,又自顧添上一盞酒,但仍是不曾開口,緩緩灌入肚腸當中。
望向碑峰方向的世界,神情卻是愈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