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之中,有一行僧眾抵住當頭風沙,已然走過許多日,即便僧衣已然顯得單薄,但眾人走得依舊是不緊不慢,土丘沙牆,碎雪塵礫,時常好襲人麵孔,打得人不敢睜開眼目。
當初便有許多商賈行人,叫風沙迷住兩眼,失足踏進流沙當中,再欲脫身,則是要耗費極長功夫,且倘若是有丁點動靜,則是愈陷愈深,即便五六頭馬匹緊拽,亦未見得能安然無恙,脫身於流沙,最是險象環生。不少常年途徑大漠的老人,時常言說寧遇馬幫十騎,不遇流沙一處,便是出於這般緣由,前者縱是凶囂,可未必就是必死之局,如遇後者,那才當真可言稱九死一生。
但這一行十幾僧人,似乎卻是並無這般心念,一路皆是直行,渾然不去看眼前路,而是將兩眼合住,單手立掌,另一手則是拽住僧衣下擺,邁步未曾有丁點匆忙,一步步往邊關深處走去。
風沙甚急,而不入眼,戈壁雪塵,徒打僧衣。
為首那位僧人邁步前行,卻是突然停住腳步,身後一眾僧人亦是止住腳,不再前行。
前頭不過兩丈處,足有二三十具屍首,橫七豎八躺臥於風沙之中,如若是不曾細看,大抵已然當做突兀沙石。除卻二三十具屍首之外,尚有十餘馬匹亦是身死,為首僧人上前,擺袖揮開沙土,不由得輕聲道句佛號,搖頭歎息。
這十餘馬匹屍首,大多是為人打斷腿足,或是貫透咽喉頭顱,瞧來便是位使槍的好手,先行將賊寇胯下馬匹廢去,而後再度進招,槍杆勢大力沉,馬匹屍首,大多被砸折身軀大骨,橫死此地。
“賊寇罪孽雖重,然馬匹無罪,可惜之處便是跟錯主家,既是那位駕車施主已然將這一眾賊寇送去往生,罪孽亦是償還許多,我等便在此,替這三四十餘生靈超度,想來亦算是功德一件。我等距那座鐘台古刹,亦不過半日路途,誦經超度,耗費不了許多功夫。”講經首座也不去理會身後一眾僧人,盤膝坐定,兩掌合十,經文如風前塵沙,方出口來,便為大漠當中罡風所攜,飄散而去。
身後僧人,其中有幾位蹙眉者,但品咂一番講經首座言語,大多亦是流露出明悟之色,隨那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坐定,口誦經文。
不求寺封山多年,其中僧眾,多半終生都不曾離寺,世間種種事,已是隻能由打前輩高僧所留文章典籍,或是偈語法文當中,窺探些許塵世中事,此一番出外,已然見識過許多山中不曾見過的物件,更是見過許多塵世中人,為謀得些許銀錢,苦苦奔掙,卻是頭回瞧見賊寇掌中刀,與眼下淒慘死相。
那位邊關中人口中的落拓漢子,槍法確是甚高明,眼下大多賊寇,皆是一槍斃命,興許是當胸而過,或是槍頭貫額而入,死相卻是淒慘,縱是風沙凝住血水,不曾淌落許多,亦引得許多不曾見過殺生的僧人腹中翻滾,周身戰栗。
但佛經聲經久不歇,盤桓周遭。
鐘台寺今日,佛唱聲亦是不絕。
佛門清修地界,曆來無披麻戴孝一說,而是待老僧圓寂過後,誦經超度齋戒數日,而後再言荼毗,鐘台寺亦不例外,仍舊留於寺院當中的僧人,誦經聲不止,日夜無休,浩大經聲聲震數裡。
平祁平空兩人,皆是盤坐於佛堂當中,雖說曆來頗有些不合,但眼下卻已在此相鄰盤坐足足三日,口中經文不停,就連那位由打不求寺而來的僧人,亦是在此盤坐了兩日有餘,麵容悲憫。
而平塵卻是還未曾學來超度經文,隻得立身於佛堂之外,不停將淚痕抹去。
“隨師父出去走走,如何?”平塵身旁走來位老僧,搓搓後者光頭,神情和藹。
山寺之外,冬深自難見桃花,唯片片飛雪,落駐肩頭眉間,寒風習習經久不化,倒也如在僧衣之外披素,一老一小蹲坐到寺門處,皆是靜默於言,看向山外茫茫大漠,風沙風雪也如煙,片刻不曾休,戈壁巨岩黛色浮沉,雖未見朗朗日光,然比起往日,多添和柔。
“師弟前些年同我言說,莫要將鐘台寺日後住持一職,交到你手上,說是平塵本心過於淳良,無塵無垢,生來便是赤子心性。雖說寺院清修地,可要想將當中僧人皆儘本分,禮佛修行,如何都需些恩威並濟的手段心思,大概平祁平空二人,都要比你合適些,倒也非是說心思淳良不好,但既然寺院一地有許多僧人,免不得要起爭執異辭,本心念頭各異,若要處處顧及,生怕你將這赤子心性磨去。”
老僧無端講起此事,渾然不顧一旁小沙彌仍舊抽噎不止,如同說家常似講道。
“平空性子直爽,通曉善惡,不過為人過於剛直,向來行事不願綏靖妥協,平祁則是更重律法清規,雖說亦是佛法精深,但太過依律行事,這兩人無論挑選誰人接替這鐘台寺住持,其實皆是大同小異,但師父仍舊想將這日後住持一責,交付與你。”
“畢竟掃地都要找尋有無生靈的人兒,若非說心頭認什麼理,那便是一個善字,至於所謂研讀過多少佛經,拜會多少位高僧,同這一字比起,皆不過彩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