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子時。
縱是再多富庶繁華,皇城納安,眼下街巷當中亦是冷冷清清,難覓燈火明光,天公終究耐不住勞累,雪片微歇,不過北風卻仍舊硬朗,吹得家家戶戶燈籠紛紛晃蕩,不得消停半刻。
家中有孩童的人家門口常堆淨雪,叫孩童堆疊為許多人形模樣,且將黑棋點到眉目處,瞧來意趣橫生。
一架車帳由皇宮道中,緩緩出外,馬蹄聲聲,輕敲青石道,走蟠龍街,直去往一處客棧門前,車馬方停住,從中走下位神情極疲倦的公子,同駕車之人略微拱手,而後徑直踏入客棧。
櫃前守夜小二早已沉沉睡去,如今聽得腳步聲響,費勁睜開兩眼,睡眼朦朧瞥見荀公子入門,咧嘴笑笑,而後又是沉沉睡去。
雖說荀元拓自來皇城過後,少有出門的時節,就連這客棧當中的小二都瞧著麵生,可既是身在納安,哪裡膽敢有人造次,莫說是偷雞摸狗,便是出言調戲兩句女子,多半亦要吃些罰,何況此時荀元拓方才麵聖,衣衫十足講究,小二便不再理會,緊接趴下,將方才春意盎然的好夢延起。
二層樓中,一位穿著身淡藍外襖的先生,還不曾等荀元拓落座,便將一盞湯藥遞到後者手上,皺起鼻頭來略微嗅嗅,頗不滿道來,“五日一大飲,三日一小飲,看來如此多年間,上齊這等陋習依舊不曾改換,甭管是做學問還是什麼婚喪嫁娶紅白事,離了酒水,似乎都不曉得應當如何為之。”
荀元拓撓撓腦袋,嘿嘿一笑,“可惜推脫不得,徒兒這點酒量,師父自然心知肚明,但既然是天子設宴,實在不敢輕易駁過麵子,捋龍須的活計,咱可不敢做。”
周先生哼哼兩聲,起身將炭火撥旺,又替自個兒這位得意徒兒添上些茶湯,瞧著後者麵皮當中若有若無的喜色,自然知曉自家徒兒有意隱瞞,不過也未過問,而是緩緩說起,“那碗湯藥可醒酒祛寒,就憑你這生來體魄頗弱的德行,肺脈肝經亦是積弱,如是再不自個兒多添幾分小心,沒準又要落得個英才早逝的稱謂,儘快喝過解酒就是,無需廢話。”
似乎那位同當今上齊天子談笑風生,最得心意的少年公子,於這位先生眼前,無論如何都是當初青柴荀府上,望著窗外蹴鞠定定出神的少年郎。
“徒兒替師父討了個職位,皇城齊梁學宮講學,官階不大,僅是區區六品末尾,且不能上殿麵聖,不過師父想來也不在意這等虛名,”荀元拓歎氣道來,“不過縱使是這等官位,亦是耗費許多心思才勉強由打天子處討得,幸虧今日解畫,恰好與聖心所念相同,才勉強討來這官職。”
周可法挑眉,“就沒替自個兒討得一官半職?無論如何老魚湖狀元郎,按說都應當立身在四品之上,更何況我家徒兒,比前頭曆代老魚湖狀元,都要高上許多許多層樓。”
可荀公子將碗中湯藥喝罷,卻搖了搖頭。
隨後伸出一指,又接連展開一掌,再伸出另一隻手,伸開三指,旋即微微一笑。
周先生愣神,而後起身,到處找尋物件,皺眉不止。
荀公子卻是老神在在,獨自瞧著自家先生起身四處尋摸,飲下口茶湯,終究是將大半醉意消除,咧嘴開口,“戒尺還落在車帳當中,師父近來憂心操勞,怕已是忘卻了。”
話音才落,公子卻瞧見自家先生由打牆角拎起枚挑撥炭火的鐵鉤,掉過頭來,老臉上儘是陰森顏色。
終究是荀元拓年少力足,身手敏健,橫是繞著屋舍當中桌案閃轉騰挪,卻是並未挨揍,倒是周先生累得氣喘不止,終是將手頭物件撂下,連連擺手,仍舊不忘罵道,“旁人識文斷字通讀文章,便是為有今日,雖說你小子乃是荀脈中人,可得此良機,一早就可平步青雲,偏偏要自降身段,撈得個八品最末的官階,何其糊塗。”
但荀元拓卻是並未辯解,隻是輕聲歎口氣,緩緩講來。
“先生心意,徒兒怎能不知,荀家雖說有一位荀相,但徒兒這一脈,分明是棄脈,與其說是逐出皇城,不如說是逐出這荀家主脈,想來比起那些個尋常世家,敵意更足。”
“如今按說我與聖上討得個三品官階,亦是不難,畢竟傾己所能對出飛花六百,前朝今代亦是難有,不過如此一來,那位荀相的手段,隻怕即便是師父耗費無數心力,也難抵擋。一來初踏仕途,並不曾深諳官場中事,當然難以應對宦海當中爾虞我詐,請君入甕,縱使有先生在徒兒身後撐腰出謀,但畢竟不可時時照拂,如何能應對自如。”
“二來借此時機,同聖上表明一番心跡,那等才步仕途便鋒芒畢露,恨不得滿朝文武皆交口稱讚的俊彥,到頭來大多難得善果,更莫說如若荀相處處針鋒相對,聖上雖是頗器重徒兒,但與荀相相比,分量仍是微不足道。”
隨荀元拓言語,原本神色陰沉的周先生,亦是將原本頗有些過火的陰鬱色,亦是漸漸平複,轉為欣慰。
“想不到我這徒兒,眼下竟也是能耐住胸中那般得意氣,許多人言說戒驕戒躁,恨不得將這四字刻到眼中,但當真立身此境之中,卻早已將所謂城府心性拋諸腦後,更莫說是一國天子把臂同遊器重有加。方才所言兩條好處,其實還要添上四字的好處,徒兒不妨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