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淩字樓背身竹林之中練劍時,淺春時節,露水紛繁落於少年鬢發處,時辰一久,已是化為纖細流水,滴滴淌到肩頭衣衫上。
仍是一襲白衣。
今日無事,鐵中塘早早就駕馬前來,立身淩字樓樓中,遠望雲仲背影,後者劍走時節,竟然是恰好錯開周身密密竹木,分明這片竹林甚是綿密,兩株竹木之間距離奇狹,僅能容下一人,但少年硬是憑腳步劍招,繞開竹林,劍勢雖猛,卻是丁點也不傷竹體。
“這算是練得哪門子劍術,雖說這竹林算是我淩字樓所有,可老夫還能舍不得幾十棵竹木有不成?練劍就得有個一往無前的樣貌,如此束手束腳,還不如不練。”
老者瞧著少年練劍,好大不樂意,放下麵前茶水直皺眉頭,似乎相當看不上少年練得這一手劍招,很是嫌棄。
“那可未必,我瞧這手劍術清淨如流水,進退自如,且力道已是爐火純青,未必就不是名家所傳,來頭多半也不小。”鐵中塘嗬欠,顯得十足有些困意,背靠窗欞,往樓下張望少年一招一式,樂得清閒。
泊魚幫舵主向來忙碌,要麼便是忙於算計幫中錢糧,要麼便是水陸漕運出了差錯,再或是有人破了幫中規矩,總歸一載到頭也難得幾日閒暇,更何況乃是幫中砥柱,時常要前去總舵同幫主與盧老商量主意,最是不得空。
今日好歹尋得個閒暇,繞是鐵中塘這般體魄,亦難免有些困乏。
春日露麵尚晚,街上露水,尤未曾乾。
竹林下少年收劍,緩步登樓,徑直走向鐵中塘,不等後者出言,便是抬頭問詢,“昨晚那人,鐵舵主殺了?”
鐵中塘挑眉,“那是自然,留著也是禍害,正好替雲老弟解煩。”
“原意是揍上一頓逐出京城,怎就徑直取了人家性命,說到底也沒做那等天誅地滅的禍事,雖說心思極差,但總也不該如此。”雲仲神色不甚平靜,微微皺眉。
淩滕器沒言語,抱著兩肩,一副隔岸觀火的模樣,全然不想出言插足。
“京城不止一座,青樓也不止一座。我可是瞧不上青樓當中的女子,但如若真是叫他得逞,鑽了泊魚幫所定規矩的空隙,雲老弟不妨想想,那些位接客近乎大半生的姑娘,腹中無學識,更無有本家庇佑,再教那人騙光財色,縱是僥幸未死,下場恐怕也是淒慘,難不成還要再回青樓,熬得個人老珠黃?”
鐵中塘難得言語頗有些生硬,抬頭端量眼前少年,“那人嗜賭成性,早些年家底著實還算殷實,可入京城不消幾載,便已是在青樓賭坊敗光家財,如若那位碧瓊姑娘當真贖身,攜帶些銀錢跟了此人,雲老弟以為,他便能嚴於律己,回心轉意,同那姑娘舉案齊眉,過安生日子?”
雲仲思索一陣,隻好搖頭。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話未免有失偏頗,世上向來有那等浪子回頭的先例,但也不過是寥寥幾人,更何況是那位嗜賭成性,且心念叵測的年輕人,大抵已是病入膏肓,再難回頭。
“雲老弟興許仍有微詞,可我落腳京城當中,戰戰兢兢經營泊魚幫多年,見人見事太多,才發覺唯有人心二字,最是經不起推敲,為賭資賣兒賣女者,因嗜酒如命典當過冬衣衫,凍死在城門外者,憑家室顯赫為霸占良女,使手段害人家破人亡者,在這座徽溪格外多。”
“一眼望去,人人大多皆是穿華衣乘香車,彬彬有禮,腹中文墨如江河海流,三言兩語,便知曉是大家之後,可晚間出門,總覺得這白日裡至熱鬨的地界,鬼氣森森,似是誤入閻羅,剝離身上衣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很多時候壞就是壞,沒有回頭一說,與其留著他待到有一日洗心革麵,倒不如我等徑直殺之,免得日後再起禍端。”鐵中塘緩緩道來,衝眼前神情複雜的少年笑言,“許多事官府不管,隻好我泊魚幫替官府管,除去禍害,想來也是一樁善事。”
一旁老者突然笑起,前仰後合,連連擺手走下樓去,並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