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京城,南公山按說偏晚入春,可今年卻是例外,山道當中青蒼百草,經兩三場潤物春雨過後,竟是已紛紛昂起頭來,比起京城至今仍舊有些空曠枯敗的草木,幾抹新綠,也總能替南公山已然守山一載多年頭的兩位同患難之人,遠眺山外的時辰,略微寬慰些許。
對於老樵夫這等恨不得每日都在世上行走,見萬物景致的脾性而言,枯守山間,的確是一門相當難的差事,更莫說已然在此停足一載餘,每日除卻修行行氣之外,便是飲酒久坐,擱在平日倒是還好說些,夏有瓢潑暴雨,尚可由打彆處購置些冰涼清喉的零嘴,屋後井口當中鎮些瓜果,蒲扇拍流螢,艾草長煙祛蚊,雖說聞不慣艾草濃烈滋味,好歹是有些新鮮事可做,春秋兩時亦是不賴,唯獨這隆冬大雪停後,才入淺春還未至春深的時辰,最難消受,百花未生,林木上頭新芽還未吐葉,清冷蕭索,更是冷清意味重過初秋。
如今百草初生,老樵夫卻是端起一杯茶湯,立身山巔處,將那方經一載餘風雨霜雪,已是有些陳舊的藤椅搬來,鬆鬆垮垮坐到上頭,瞥見略帶黛青的遠山,心頭終究是比前些日平定了些。
峰巒如聚,腰肢漸窕。
老者頗為不解,挑眉回頭,恰好望見已是多日不曾踏出屋舍一步的溫瑜,正將足足兩三刀廢棄宣紙一並捧出,往院落火盆方向而去,亦不加小心,而是徑直將沉重宣紙扔到火盆當中,險些將炭火壓滅,神色平淡,走到老者近前,略微行禮。
“上山之後,你這女娃遇到的辛苦,說句公道話,當真不如雲小子那般多,憑你心性,按說如何都不該如此才是,”斟酌一番言語,老者還是先溫瑜一步開口,看向那位不出兩月便有些形銷骨立的少女,無奈歎氣,“就像那方火盆,如若道心堅固,縱是其中炭火極旺,使原本極易燃的宣紙,也可壓住,使之不能再度興風作浪,說來不易,但倘若是這一步都難以邁出,日後遇上五境,天關橫亙,又該如何苦撐。”
少女什麼也沒說,點頭又搖頭,自行拽過一張長椅落座,兩眼空曠。
“顏前輩昨日看來又是宿醉,前去山下學堂授業的時辰已過,看來又要令一眾學子苦等,雖說是前輩,還是要說兩句不靠譜。”
樵夫麵皮上扯出一絲譏諷笑意,擺擺手道來,“雖然是合格先生,授業能耐不低,光看這嗜酒如命一項上,這小子能當先生,著實是怪事。”
的確是如溫瑜所猜那般,前幾日間顏賈清去過一趟京城,回山過後,飲酒卻是越發猛烈,連早習以為常的老樵夫都是有些咋舌,院落當中注有大半雨水的瓦缸卻是平白無故蒙難,幾日之間都難以消停,那教書授業的先生總要喝個爛醉如泥,踏入山門過後,便將自個人懸到缸沿處,吐個暢快舒爽,乃至前日這位肩扛黃繩的先生大醉過後,竟是索性將自個兒掛到缸邊睡過一晚,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時節,才換上身整潔衣衫,跌跌撞撞奔學堂而去。
老樵夫當初亦是狐疑,如此一位不靠譜的酒鬼先生,如何服眾,本就是窮山惡水貧寒人家的孩兒,理應是桀驁頑劣,就依顏賈清平常時的和善脾氣,與時常飲得爛醉的一幅德行,怎就能鎮得住學堂當中,如坐針氈的孩童,為此特地下山數度觀瞧。卻見那先生醉醺醺坐到桌案一側,捧起書卷,搖頭晃腦講起古賢學問,台下學子竟皆是聽得入迷,且學堂散後半時辰,足足有六七位孩童去而複返,捧來一碗自家娘親熬的醒酒湯藥,或是一盞逢年過節都不舍得泡的清茶。
對此顏賈清也不多加解釋,隻是淡淡說了句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落在老樵夫耳中,當然是故弄玄虛,但無論如何,山下學堂當中讀書聲,經年不絕。
“顏前輩本領,頗有些詭奇,自然不可以常理揣度,隻可惜就算有潑天的本事,這火盆當中的火,卻怎麼也滅不得。”少女低垂眼眸,往院落當中看過一眼,無數宣紙連同其中筆墨,儘數燃起,由素白一片,漸漸剝落為如炭似的黑灰,盤桓上浮,足有幾尺高矮。
老者自也是瞧見場中那火盆重新燃起火來,且火勢愈急,亦是一時間沉寂下來,久久不曾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