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桃苑島的前夜,三人依舊坐到桃花林前,不此番卻是不過人手一壇酒水,並未多飲,隻是趁飲酒當口閒聊,說起平日裡不常言的話語。
顏賈清說起那處雁唐州,其中百姓不知是如何招惹上蒼降怒,當真是水深火熱,大多地界皆是地不生野草,又何況是莊稼,一到那等詭怪天時,餓殍遍地,伏屍近乎可擁堵江水河道,起初百姓倒是強忍腹中饑餓,並不曾做那等出離瘮人的舉動,但實在難不住饑意時節,人便再難稱之為人,莫說是樹皮草木,耕牛皮繩,皆儘用於填飽肚皮。皮入肚中,始終難以為人所用,浸水過後,大多要將人脾胃漲破,即便是腹中分明填得滿滿當當,饑餓絲毫不減。
就如此一番景象之下,年富力強者倒還好熬些,老幼最難存留性命,時常有家中小兒,擔不住這等饑餓先行離世時,父母雙親便隻得同彆家交換孩童屍首,易子而食,從而保全下性命來。顏賈清說起此事時,麵皮倒是平淡自然,放下酒壇仰望梢頭幾枚繁花凋落,苦笑兩聲。
“雲小子自幼家貧,可在我猜來,並不曾遇上什麼天災人禍,更是少見饑荒,想當初頭兩家易子而食過後,被無數人唾罵,言說是毫無人性,與那山間食子的獸屬一般無二,虎毒尚不食子,怎能憑這等手段過活,最是惹得天怒人怨。”
“但到後來,許多自詡公義光正的人,大多也是紛紛閉上口舌,隻是因為無意中不少人瞧見貧寒地界,路邊伏屍,除卻肋條分明的餓狗咬食之外,還有許多已然餓到失卻神智的災民,手頭尚有刀斧者,便抄起刀斧來奪屍,若無刀斧者,甚至要打折幾枚屍首裸露在外的肋骨,同人分個生死,為的便是那已然被聞訊趕來的烏鴉鳥雀啃食小半的路邊屍首。我曾經便見過昔日好友,被人生生啃去半邊臉皮,兩眼外突的景象,無數不知名的鳥雀,也不再指望找尋到什麼草種,紛紛前來啄食人們五臟六腑,瞧著如同一陣黑潮,盤旋而來,雖說過去許多年頭,始終卻是記憶猶新。”
文人停下言語,淡然望過一眼低眉不語的雲仲,“生逢亂世,或是多災多難的地界,生來便是命如草芥螻蟻,摸爬滾打,從死人堆裡爬將出來,都已是難比登天,如是沒有這釣魚郎一職,沒準我如今依舊在雁唐州之中,大概會學旁人,自行扯起支軍伍四處劫掠,哪裡還有如今桃花下酒的好日子。”
“從未聽人說起過,天下尚有這麼亂的地界。”少年搖頭,頗有幾分猶豫,不過還是抬頭問起,“顏先生少有講起過雁唐州事,如今既然說起,何不說說此地究竟處在何處,早在南公山上時,後輩便是問過大師兄雁唐州坐落何地,可師兄卻是搖頭不語,說是從未聽說天下有這麼處地界,今日何不借酒興,提及一二。”
可顏賈清怎會輕易搭茬,隻是撇撇嘴後,便將麵皮轉向始終端坐的寧泉安,咧嘴輕笑。
“依我看,還是瘋癲時最好,起碼話多,如今終究破開渾噩,怎反倒是木訥起來,今日離了此地,畢竟是替你小子出口惡氣,始終不言不語,難道是心頭惴惴難安?”
“的確有些心事繁雜。”寧泉安不予置辯,點頭應聲,卻也坦率言說,如今尚不曉得家眷生死與否,既是顏賈清難得動起惻隱之心,近鄉情怯,臨場心慌,總是避之不及。
“要套我話,你小子的火候尚淺,倒是還不如不問,打草驚蛇,再要算計,可就是極難的一樁事,明知從我這再難試探口風,便莫要再試,平白浪費功夫。”酒水飲罷過後,顏賈清才衝少年笑笑,儘是狡黠意味。
一秒記住https://.vip
次日清晨,雲仲結清住店錢與酒水錢後,同那位神色依舊有些躲閃的掌櫃道彆,後者卻是言說,此兩日之間大抵便有風雨欲來,今日上路,多半便要被風雨所阻,卻是不如再留兩日,待到停歇時再行不遲。一旁精瘦漢子不解其意,卻是自行上前來同少年解釋,言說是村中看天,便是撒鹽於地,倘若入夜時鹽粒粘連,近乎能搓將出水來,多半是幾日之內便有傾盆大雨,如是裡頭乾爽依舊,則必定是接連數日晴天,借這等法子斷定天景,屢試不爽,相當適宜。
雲仲倒是頭回聽聞此法,便是同那精瘦漢子多談兩句,而後者無意瞥見那掌櫃麵帶寒霜,當即便是縮回頭來,費力咽下肚中話語,訕訕笑起,自行走到一旁賣力擦拭桌案,再不敢多言半句。
“少俠此去,卻不知何時再來此地玩賞?”女子抿緊嘴唇,試探問道,卻不知何緣故,還是將膽氣運起,定定望向眼前笑容和煦的少年,旋即又是自顧自接起話頭,“下次再來時,恐怕桃花都已然更迭許多季,大概再也不如今年這般旺盛,都說是百裡桃花,其實往年也不過幾十裡,唯獨今年最是開得豔麗。”
雲仲點頭,回頭略微掃過坐在不遠處的燕哥一眼,後者低垂眉宇,依舊是自顧飲酒,似乎並不理會此處二人相談,可仔細觀瞧端杯兩手,還是略微抖動。
“的確如姑娘所說,今年桃花,的確開得相當好,桃花下酒,尤為甘甜,”雲仲輕笑,不知笑意當中為何平添三兩分殺氣,眯眼笑道,“可色澤卻是不甚合我心意,最好是如同江湖人喉頭血紅那般,瞧著才算是最為舒心,桃花長湖,到底比不過殺人紅塵,托身白刃那般自在爽快,姑娘要是有空,理應前去江湖道上走走,處處血水飄零,才算是世上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