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雲其中,少年望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物件,瞧來大多是平日所用的散碎物件,但其中每件,漁網鬥笠,竹馬圍兜,乃至於孩童手上把玩的撥浪鼓,恐怕擱在市井上頭,數百物件,也未必賣得上幾兩碎銀,可落在少年眼中,有一件算一件,都是分量奇重。
仙風道骨的老者挑眉瞧瞧雲仲已然通紅眼眶,一時很是欣慰。
“有些事前輩師門替你撐下,算是福分,人世間熙熙攘攘,總有人有靠山可依,有人孤孑一身,令老夫心頭最為舒心的是,這次你不曾借助什麼師門前輩的手段布局,而是近乎孤身替這數百亡魂報仇雪恨,儘管那山鱬乃是天地之間的靈物,但既已是造下如此殺孽,理應是罪無可赦。一樁善事,所得福報,儘數接下便好,即便看來如何不值錢,都是數百人所留的念想,或於世間走動多年,所餘印痕。”
但雲仲很久也沒動,仔仔細細打量眼前猶如一座小山似的雜物,眼眶越發通紅,最後扭過臉來看向老者。
“晚輩方才就在想,要是天底仙門不曾出手大肆圍追堵截,誅殺山鱬,倘若受山鱬祖宗庇護的無數百姓,能忍住眼前利引誘,從來都不曾同仙家說起什麼山鱬藏匿於此,知恩圖報,那山鱬一族,是否直到如今也可保佑天下萬民,風調雨順四時常春。”
老者罕見有些語塞,不過旋即麵皮便是添了些笑意。
當初那位背著枚湖色長劍的邋遢小子,才踏足四玄境的時候,也是時常要問上些沒頭沒腦,相當古怪刁鑽的問題,就算是幾人學問皆是深厚,都極難開口對答,險些氣得北陰君將花白胡須抖落,更曾問得西陵君險些現出本相來,生生將這小子吞到肚裡。
雖然兩人相似之處不多,但這些瞧來細枝末節,實則決斷念頭的地方,卻是像得很。
“這問題你我都曉得如何作答,隻是有時遲遲不忍說出,那便是世間種種皆分兩麵,野兔食子,杜鵑占巢,人也自然不例外,說是一念之間生死之差,更何況是善惡,就事論事,老夫當然可以坦坦蕩蕩說上句大概可以,但要往深裡說,就算存世萬千春秋的高人,也未必能將世上種種看得明白通透,固然沒法作答。”
少年愣過一陣,旋即還是開口問道,“那前輩還是勞煩告知晚輩一句,山鱬族類筋骨皮肉,究竟能否助人悟道修行,或是成丹煉器?”
“就跟世間可否有亡魂一般,雖說通常便是無人得見,可人們總是言其信則有不信則無,我猜你小子也想不到,方才那數百人是死去魂魄,還是老夫使手段變幻出的玄妙景象,其實有用與無用,都不可拿來當作損毀旁人性命的理由,無論山鱬軀乾能否入藥或是助人修行,皆是惡孽。”
雲仲擦擦眼眶,勉強擠出零星笑意,拿起眼前那枚皮麵已然泛黃的撥浪鼓,兩手顫抖。
許多事皆難瞧個通透分明,譬如人之來生,譬如佛門所謂轉世輪回,信者言說身後自現,不曾篤信者皆言不過是世人一廂情願,指望以今世零星善舉功德,圖謀來世富貴,氣運且堅且長,全然不作數,不過自古以來,無人能將此事真假擺到桌案上頭。
也許是老者瞧著眼前少年哀慟模樣甚是有些煩悶,舉步上前抬手拎起那張漁網,說來也怪,原本落到雲仲掌心當中分量不輕的那方漁網,落在老者手中,很快便是化為道黃光,光華流轉,瞬息之間沒入雲仲胸腹其中,似是春葉順水,由胸腹丹田所在,悠然蕩入周身經絡,不消少年腹中秋湖醒轉,竟是自行將經絡修補一絲。
“人家行於世上遺留的物件,用以修補經絡,未免有失妥當。”
雲仲抬頭望望老者,又是搖了搖頭。
“物儘其用,既是人家感念你小子,將跟隨自己許多年的物件奉上,又何來相拒一說,人情是人情,可萬一身死,旁人還如何報你小子的恩情,有時候坦然接受也是好事,起碼能令這數百無辜百姓臨走時節,胸中多生出些坦然,至於究竟是下黃泉還是走奈何,終已無憾。”
老者索性坐到少年身旁,自行替雲仲將那些物件一一拿起,順帶柔聲說起,此物來曆,當初持漁網的老者,使這網養活過多少兒女,打著過多少回相當勒手的大魚,那漢子又是借此鬥笠,披星戴月,擋過多少次雨,遮過多少回風雪。
一直說到撥浪鼓時,麵皮與劉郎中無二的老者也很是有些犯難,吧嗒吧嗒嘴,長長吐出兩口濁氣,而後便一時無話,不知應當從何說起。身在人世間不過寥寥數載,饒是有心多說兩三言,到頭也是將言語梗到喉中,許久也不曉得應當找尋出哪等合適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