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蘭其父嗜賭如命,自打自家獨女尚幼時節,便是時常爛醉如泥,連衣裳都時常撂到外頭,卻偏偏不忘耍錢,早年間辛勤積攢下的家底,三五載之間近乎敗了個乾乾淨淨,就連值些錢財的擺設,也教其父皆儘扔到城中典當地界賣了去,到頭來落得個家徒四壁,自家媳婦連同尚幼喬蘭,冬時竟是湊不出一雙厚實鞋履來,卻依舊是阻攔不住已然魔怔的漢子,偏偏是想要翻回本錢來,撇去活計營生不做,終日沉溺於賭坊之中。
終是一日之間,喬蘭娘親日日饑寒交迫,悲怒相加之下一病不起,不出幾日便是撒手人寰,而喬蘭其父卻是隻惦記著今早草草將喬蘭娘親下葬,未曾出得頭七,便又是去到賭坊當中,直到喬蘭踏入百瓊樓,似乎才略微有些悔改意味,遲遲不願來信,多半是因羞愧難當。
“家家且不易,你我二人來此的緣故,都是極相似,
”汀蘭眼尾櫻紅,無聲笑笑,將杯盞舉起,柔弱身子卻是伏案,挑杏眼笑道,“若非是姐姐麵皮生的比我英氣許多,且自幼不曾記著家中有位長姊,妹妹倒真以為你我二人本就是一家,緣至此地,當浮一大白。”說罷竟也不顧喬蘭是否攔阻,仰頭飲儘杯中物,而後竟是勉強撐起身子,將眼前人杯盞一把抓到手上,添得滿當。
“當初幼時,還以為那些書中所講的賣兒賣女的混人,距我遙不可及,可直到邁入這處百瓊樓中,才曉得其實這等事並不稀罕,銀錢可使鬼推磨,更是能使得人變鬼,”汀蘭發髻散亂,一時竟看得喬蘭有些心驚,前者自個兒倒是渾然不顧,將衣衫褪去大半,分明是醉意已然深重,險些埋頭不起,“可我卻不怨爹爹心狠,身在此間地界,不說享何等富貴,最不濟也算得上是衣食無憂,既能解燃眉之急,也可使得我眼下並不需費神憂心吃穿,雖說是這份營生見不得人,隻憑一身華貴衣裳與平日珍饈吃食,強撐兩份顏麵,但也算是容身世上的法子。”
汀蘭平日裡言語極少,唯獨今日醉後,似是略有觸動,將腹中憋悶不知多少日月言語,儘是吐露而出,倒不像是同眼前喬蘭出言,反倒像是同自個兒對談,入喉儘是酒水,道儘滿腹心酸。
喬蘭就在一旁,一杯杯一盞盞,將桌上近乎一整壇素果酒,儘數吞到腹中,聽得眼前伏桌少女近乎呢喃夢囈聲響,神情始終未曾有半點改換,抬起來張頂英氣好瞧的麵皮朝窗外望去。
百瓊樓樓高八九層,自上而下,本應當瞧不清街中行人,可每每一眾人前去窗欞處簇擁,觀瞧那位騎青牛的黑衣少年時節,都覺得能瞧清後者清秀眉眼,好似連天上日光都是垂青這位少年郎,將麵膛照得光彩奪人眼目。
但當真是傾心的,隻怕並無幾位,不過是很是有些豔羨,這位少年不曾將自個兒賣去,便能憑一身本事,閒庭信步悠然過街,而來人大多避讓,醉裡遊街,騎牛而來。
像是一群籠中鳥雀,雖是日日飲食講究,籠鑲金玉,到頭來卻依舊很是羨慕外頭野鳥,終日於冷風之中梳理翎羽,振翅而起。
而汀蘭便是這座名為百瓊樓的巨籠中,毛色頂好瞧,卻最是盼著飛出窗欞的名貴鳥雀。
“被人賣了,還記著替旁人數錢,既是已然能賣兒女,這等人又何嘗能稱之為人,虎毒尚不食子,說你甚好。”喬蘭飲儘最後一盞酒水,將那枚金銀雙絲勾鑲,綴有珠玉的杯盞扔出窗外,抱起一張絲弦上好的竹琴,略微撥弄兩下,清風過肩,而麵皮憂陰晴不定。
“彈錯兩音。”
喬蘭錯愕回頭,卻是瞧見已然爛醉如泥的汀蘭略微抬抬手開口,旋即又是昏昏睡去,登時哭笑不得,剛要罵得兩句,卻又是收回手來,微微翹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