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柴近日風波正盛,街頭巷尾所傳的風聲,倒也是大抵相仿,人言稱說是有一位大員幼兒早夭,使得已然年歲入暮的這位身在京城當中的大員悲慟萬分,由打京城當中加急回返,足足三日滴水未飲粒米未進,快馬加鞭,終究是臨近幼兒入土為安的時節才趕回府上。
毗鄰青柴此間的民俗,便是倘如有幼兒早夭,興許不需那等陣仗,但必定要請郡縣之中有名有姓的文人前來題上幾句祭文奠聯,這才算是合乎規矩,不過湊巧之處在於,近來青柴當中大多讀書人,皆是外出遊學或是賞景,餘下不過寥寥幾戶人家,除卻那等並無真才實學的,便是才思庸碌遲遲不曾取來偌大名頭的,著實是使得大員家中人愈發急切,百般登門找尋,偏偏是無人。
今日天方初亮時,便是有兩人找尋了一處酒館,晨時兼售粥茶麵餅,落座過後,同小二要過兩碟豆花,兩碗清水麵,而後便是閒來無事聊將起來。
背著枚鬥笠的那位,嘬豆花時舉止並不端莊,大抵是許久也不曾嘗著這等鮮靈滋味,索性是捧起碗來一飲而儘,心滿意足抹抹嘴唇,而後又是抄起竹筷,朝清水麵中探去,瞧著便是位老饕,深諳食不言寢不語此言,但光瞧麵相體魄,卻是瘦弱至極,雖說是年紀尚小,可全然也無稚嫩,反是有些形銷骨立的意味。
“慢些吃,區區豆花清水麵,怎還能教你小子吃出的珍饈玉食的滋味來,都說是這周遭皆憑青柴貴,能出你這麼位舉止不端莊的少年人來,當真是怪事。”
兩三口熱麵入肚,乾瘦年輕人終於是停下筷來,還不忘同店家要壺不討銀錢的茶水,緩緩飲過兩口,才無奈道,“您可是由大地方來的,自然不熟這等窮鄉僻壤,青柴中人大多富貴,與那鎮子又有甚乾係,兩碟豆花錢財,在鎮中許多人家看來,可是足足三五日的飯食柴禾錢,在下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兒郎,算到今日,估摸著也不曾吃過三回豆花,誰人還惦記著嘗嘗滋味,一股腦落入腹中,才算是最好。”
同乾瘦年輕人對坐的那位漢子雙肩極寬,收腰乍背,尤其褲腳地界憑兩端緞繩係住,瞧來便是有些身手,短衣繃得結實利索,同眼前衣衫尋常且骨瘦如柴的年輕人相比,大抵臂膀都要比起後者腿根粗壯些,言語時節也是底氣極足,此刻瞧著眼前人如同餓死鬼托生,當即便是有些看不過眼。
“你小子家境尋常?真若是尋常家世,還輪得到老子不辭辛苦,由打京城當中前來陪同,即便是三品官走個對臉,咱也是不見得謙卑分毫,偏偏是同你小子這等混人同行,忒跌份了些。”
眼下時辰尚早,並未有幾個食客出門,酒館前頭兩三小二困意微生,百無聊賴偷著打量這兩位麵生的主顧,瞧見這乾瘦年輕人飲豆花時節那般姿態,當即便有那等笑窩淺的險些笑將出聲來,被那位歲數稍長些的小二瞪了一眼,這才好容易收回笑意。
總歸是青柴富庶,當中習文之人亦是數眾,都講究個風姿儀態,舉止儒雅溫吞,除卻那等由周遭村鎮之中來的窮苦漢子,紮腰足足兩日才狠心前來要上一碟豆花一壺劣酒,可是少有見過這等飲豆花時節都無姿態可言的年輕人,自然是覺得稀罕。
而不遠處小二動靜,乾瘦年輕人不曾搭理,又是咽下口熱麵,這才舒坦坐直身形,“若非是我與我爹閒來無事,製出那方物件來,正巧被青柴當中權勢極大的人家察覺,上書一封,恐怕此生都未必能走出那鎮子,青柴富庶也隻是青柴一地,何來借勢一說,鎮中許多漢子都是前來青柴當中找尋活計,但分明是力氣極足,且老實本分,但青柴中人所允的銀錢,卻是比彆處還要低些。”
“山石滾落地,其勢愈快,可零星碎土又有幾枚能搭上那等山石,不過是徒做嫁衣罷了,大人常居京城,所見大多是富貴如雲,並未曾瞧見多少窮苦人,不解其中事,亦是自然。”
輕描淡寫,說這話時,乾瘦少年神情淡然至極,就連眼皮也未抬,隻顧朝眼前所剩無幾的湯麵使勁。
壯實漢子猶豫了好一陣,才吐出口氣來。
“沒想到這般年歲的小子,還能說出這番理來,實屬不易,此番算是咱小覷了少年人,還需賠個不是。”
“要不再添一碟豆花?”漢子轉轉眼珠。
“那敢情好,在下可沒什麼麵子可言,就算是大人今日好生揍我一通,才想起賠禮,也不過是要一碗豆花,最是解去癮頭。”
乾瘦年輕人少了顆牙,笑起時節最是逗樂,此番抬頭拱拱手衝漢子樂嗬,捧起碗來,將湯麵一掃而空,很是心滿意足,瞧著就像是深山老林當中,偷去行人飯食的小猢猻,極惹人發笑。
但漢子沒笑,反而神情比起方才低沉許多,看了眼街麵周遭緩緩升起炊煙,始終繚繞街麵,任憑清晨微風浩蕩,如何也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