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掌櫃曾言,自個兒行醫大半生,起初求的便是一個心安,於是將什麼賞景遠遊,已然當做是不務正業,同那些豢養鷹犬終日無所事事之人也相差無幾,每每瞧見,總能想起自己少年時做得蠢事,故而寧肯屈居一隅常年不出,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才將醫術研究得越發透徹。但唯獨自個兒這位弟子,本就過慣了苦日子,自打前來宣化城中認了他這便宜師父,就從來也不曾好生看看外頭天地,好生嘗嘗市井之中頂好吃的吃食,算是他這做師父的考量不周,險些將一位年紀尚幼的徒兒,教成個老氣橫秋的古板先生。
“你家師父既是如此說了,又怎能置之不理,不舍得懷中銀錢。”
雲仲笑了笑,揉揉一旁小銅球的腦袋,意味深長道來,“在我看來,你師父乃是個頂古板的人,連泡茶功夫都未必有多高明,更是不通什麼旁門左道,活得很是無味,可在你看來,不應當是如此,起碼連他自己都不願做的事,擱在你身上,想得卻是極細。”
小銅球肩頭微抖,將腦袋縮起,許久也沒言語。
雲仲也是不再說起什麼,合上兩眼,周遭風吹草動,已是漸清。
分明是在此停留不下半載,乃至已近七八月,風中也仍舊是暖意極濃厚,絲毫沒有丁點入秋的跡象,照常理這等時節,理應已是秋寒料峭,乃至要見到冬時飛雪,但入夜清風仍是和暢,照夜月光,依舊潤極。
“其實我曉得雲哥心頭始終有件事不曾做,卻依舊是攜我四處周遊,但奈何還是麵皮薄,不願出口提及,也是因存了些私心,畢竟直到如今,也不曾玩賞得如此儘興。”
小銅球抹乾眼眶,抬頭酸澀笑道,“雲哥時常由打懷中掏出兩半鐵卷拓本來,仔仔細細撫摸端詳,連日暮將至都是不曉得,我曾隨師父學過字,雖說是從未瞧過那鐵卷上頭所勾紋路,想來也大抵是女子執筆。”
遭旁人點破心思,雲仲大抵心中還算是舒坦些,可眼下遭孩童戳破心跡,當即便很是有幾分麵皮掛不住,悻悻咧嘴,可如何都沒法抵賴,半晌才是憋出一句頂乾澀的話來,“小小年紀懂個甚的喜歡,還不如早早歇下,明兒個再多轉悠一陣,閒話不說也可。”
小銅球無辜攤開兩手,衝雲仲眨眨眼,“我可沒說你喜歡那姑娘,自個兒說的,犯不上找我過錯。”
孩童終究是易困,才是又瞧過兩頁醫書,便耷下頭來沉沉睡去,連不遠處青牛,都是不知從哪學來的睡相,縮起四蹄窩到灌木當中,起初牛尾翻飛,還顧著趕去蚊蠅,到眼下這般夜色時節,已然是無心去管,本就是皮糙肉厚,壓根無妨,且是將兩耳合起,望了眼守著未熄篝火怔怔出神的白衣少俠,很是不耐煩扭頭睡去。
溫瑜入陣道已是年頭算不上短,故而勾描此處鐵卷拓本的時節,已然很是精熟於心,故而縱使是許久也沒修補,兩半鐵卷之中紋路依舊圓潤流暢,很是惹人眼。當初悟陣的時節,還是顏先生相助才堪堪穩住那方陣,隻是可惜借此拓本施展陣法神通,實在是不可估其後果,才使得這枚物件震成兩端,可惜時時忙碌,竟是直到如今也不曾補好。
“我總以為行事時節無愧於心,無愧於行才算是最妙,隻可惜現如今才發覺,想要無愧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低聲喃喃,捧起兩截鐵卷,仔仔細細端詳。
“生來時欠過天地氣,去時總覺還未曾將事做得圓滿,虧欠後輩,執於修行練劍,山中事山外事,又覺得虧欠爹娘,許久也不曾騰出功夫來還鄉瞧上兩眼。取舍事多,又豈能求無愧二字。”
“儘力而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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