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小滿者,物致於此小得盈滿。
空碧團簇風輕蟬鳴,梅雨細而小荷翻。
所謂小滿時節受前人言傳口教,到如今這般年月,實也已有許多講究遺失,或是人人皆覺這等零零碎碎,卻是彙聚而來的講究最是無趣,平白占去不少賦閒暫且不談,興許又要再添開支,何況大元苦戰事久,商賈之家銀錢緊俏,農桑所在戶無餘糧,那等摻和集會熱鬨的心思,自然就淡將下來,轉而擔憂舉家溫飽。
由此生出不少說法,富貴之家雖連年集會佳節,半個不落,貧寒所在即使袖無銀錢亦能遊街,而心頭始終掂量來日衣食。整座大元除卻歲末時節,尋常人家尚能咬牙張燈添衣,其餘諸般講究,雖講究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但也至多是挑選些無需動用銀錢的講究,明知很是有些搪塞,然而萬事雖大,固然大不過餐餐得食,四時衣裳更替。如同是早已累到渾身扯不起紋絲力道的攀山人,肩頭挑起屋舍田產稅徭,連同家中老幼柴米衣食的萬鈞重擔,又怎能同那等乘轎上山之人那般,尚且有空閒觀賞四周盛景,品論好壞,僅僅是活著從山腳走到山巔,就已是耗儘滿身的功德本事。
雲仲鄉間,亦是有小滿時的講究,倒是與大元境內大同小異,稱小滿時節統有三候,一曰苦菜秀,二曰靡草死,三曰麥秋至,近乎縱貫夏時,直抵秋來。其先兆便是苦菜
連山遍道,一時竟能壓過其餘百草,可稱是爭鳴奪秀,最是茂盛,而陰氣所生蔥鬱雜草,則在曆春時轉夏,勝不得陽氣自行枯萎,舍棄往日同田地稻麥爭水肥的行徑,黯然褪去,最末時近秋,麥熟可收。
小滿小滿,麥粒漸滿,小滿不滿,涸斷田坎,以往到這般時辰,譬如頤章南漓境內,已是有連日梅雨灑落不停,使得南公山內外煙波籠罩,風攜來去,煞有些煙雨鎖嶽意境,練劍靜心,亦不覺厭煩。當初大師兄柳傾就頗覺好奇,分明那時虛丹成型,其間那股燭台外火侵襲雲仲丹田經絡,常使其憂躁不堪,總難以靜心修行,可每逢落雨飄搖時,總能夠保住幾日的心境通明。
飄搖來去如絲雨,尚且不急投懷山林,修為又何必忙於一時。
當初的雲仲就是如此輕描淡寫同大師兄坐到南公山雲海前,靜觀細雨,點茶對坐,人世間風雨霜刀,並不能入山中一分一毫,修行忘年月,足不出戶,知世間始夏。直到現如今已與當初心性迥異的雲仲,依然覺得當年那個在山巔習劍的孩童,這句話說得相當漂亮。
辭青罡城,徑直北上,依舊沒放過身在勾欄裡頭醉生夢死的劉澹,後者直到雲仲無故尋上門來的時節,依然身在鶯鶯燕燕當中買醉,僅不出兩三日,從雲仲處討要來的銀錢已是近乎用竭,青樓老嬤巴不得這位向來不拿錢財看重的金主顧多
住一陣,知曉像是劉澹這等腰纏萬貫的主,多半不曾握住多半家業,怕是哪處頂富貴人家的公子,即使戰事才停息就能騰挪出如此數目的銀錢,故而有恃無恐,終日笙歌曼舞,仰仗這劉澹養活整座青樓,綽綽有餘。
即使雲仲不樂意再行說教,但瞧見這處不算金貴地界的青樓,再同老嬤討要來賬目,登時就曉得劉澹怕是做了那等遭人殺富的冤屈鬼,賬目價錢當真有些觸目驚心,但劉澹除卻飲酒之外,似乎全然未有甚舉動,直到前去不輕不重敲打一番青樓裡的老嬤,才是問出實情。
自劉澹一日間無意前來此地過後,就無端停足,近乎從來未出過青樓,更不曾同青樓當中姑娘有甚交際,至多是飲酒時節叫到身前,圖個熱鬨,唯獨很是看重一位還未到見客年紀的娃娃,總要趁醉意深重時節,同這懵懂女娃說上好些話,而賞與青樓的銀錢,皆是衝這女娃的麵子,都不曉得劉澹為何獨獨看重這女娃,卻從不動甚歪心思,醉眼朦朧時,常從懷中掏出枚劍穗來,捧到手心裡,說些旁人皆聽得糊塗的癡話。
雲仲將劉澹從青樓中撈將出來的時節,後者險些拎起神臂呂公朝前者砍上幾刀,而待到瞧清來人模樣眼熟過後,才是長歎一聲,跟隨雲仲走出青樓外,細雨紛飛夜裡,竟仍有一分殘留清冷。
“才兩日不見,怎麼,老子模樣長得很像你那意
中人?要我說你也彆來此地碰釘吃癟,有什麼話應當說,就去到淥州壁壘那地界說個清楚,成天單拎老子折騰作甚。再者說您這青罡城城主真夠表裡不一的,閒話道理都讓你一人說了去,擅離職守,可並非是什麼聖人所為。”從仍在夏鬆野草遍地的破敗小巷裡打發時日,劉澹罵人本事就相當高,雖在雲仲這吃過兩回癟,但在這般年紀上下,口舌本事依然不顯得遜色,既是乞討謀生,當然平常時節要與鄰裡些個口舌毒辣的婦人漢子比試高低,練就一副陰陽暗罵的好本領,眼下固然醉意深重,刺起雲仲來,半點不落窠臼。
“那日還當你真要將此物押給我,如今卻是露餡,看來有時候人未必遇到劫難,才會惦念起故人,而是時時想時時念,瞧你五大三粗,很是有兩分武夫架勢,奈何還是位念舊癡人。”
劍客看向劉澹左手輕輕包住的那枚劍穗,已經猜測出八九分,可還不打算主動詢問,最後果真還是劉澹先行開了口。